村里这边闹得不可开交,似乎人们觉得自从吴老虎当了厂长之后,整个村里好像就只有他最得意,然而事情并非如此,他也是水深火热之中。
这还要回到1992年秋天,瓦器厂的承包投票以微弱优势通过。吴老虎如愿以偿,成了瓦盆村第一个“厂长”。
签合同那天,他穿着新买的仿皮夹克,头发抹得油光发亮,在村委会大院里来回踱步,手里夹着根中华烟,这是他特意从县城买来撑场面的。
“老虎,一年承包费八千,可不是小数目。”村支书李长山提醒道。
“李书记放心,这钱我三个月就能挣回来!”吴老虎拍着胸脯。
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八千块承包费,他东拼西凑才凑了五千,剩下的三千,是找钱麻子借的高利贷,月息两分。
承包后的第一件事,吴老虎就把厂里的老师傅们请到自己家。
他家的变化已经很明显了。原来的土坯房虽然还在,但院子里停着那辆二手大发,堂屋里新添了一台21寸的长虹彩电,茶几上摆着软中华和五粮液。
“各位叔叔大爷,”吴老虎给每人倒上酒,“厂子虽然承包给我了,但咱还是一家人。我吴老虎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们的基本工资,一分不少!”
老师傅们面面相觑。孙大爷咳嗽一声:“虎子,你这计件工资……”
“这样,”吴老虎早有准备,“五十岁以上的老师傅,除了计件,每月还有五十块的技术补贴。你们不用拼命干活,主要是带徒弟,把手艺传下去。”
“那……工资啥时候发?”李二伯问。
“每月十五号,现钱!”吴老虎豪气地说,“干得好的,月底还有奖金!”
第二天,瓦器厂的大门口就贴出了新规定:
计件工资标准:
- 拉坯:小件5毛\/个,中件8毛\/个,大件1块2\/个
- 修坯:3毛\/个
- 上釉:2毛\/个
- 装窑出窑:按窑计算,50块\/窑
- 质量不合格者,扣双倍工钱
消息一出,年轻工人们都摩拳擦掌。特别是几个手脚麻利的,算了算账,一天下来能挣十几块,比以前翻了一倍不止。
但麻烦也随之而来。
刘瘤子第一个跳出来:“厂长,这不公平!拉坯的挣那么多,我们装窑的累死累活,才几个钱?”
“装窑是力气活,拉坯是技术活,能一样吗?”吴老虎反问。
“那我不干了!”刘瘤子把工作服一脱。
“不干拉倒!”吴老虎也火了,“门在那边,没人拦着!”他知道刘瘤子就只敢喊喊。
更大的问题是原材料。
瓦器厂用的黑泥,一直是从黑泥塘免费取的。现在厂子承包了,村里有人就不乐意了。
马瘸子带着几个人堵在塘边:“吴老虎,这塘是集体的,你承包了厂子,泥就得花钱买!”
“马哥,咱不是说好了吗?”吴老虎陪着笑脸。
“那是以前!”马瘸子冷笑,“现在你是老板了,规矩就得改改。一车泥,二十块,少一分都不行!”
吴老虎知道,这是马瘸子在报复。当年他们虽是拜把子兄弟,但后来为了一笔运输生意翻了脸。现在马瘸子看他发达了,自然要敲一笔。
“行,二十就二十。”吴老虎咬牙答应。
但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烧窑的柴火涨价了,说是山林承包了;拉货的车费涨了,说是油价上调了;甚至连看门的老王头,都提出要涨工资。
更要命的是销路问题。
原来厂里有固定的供销社订单,现在承包了,供销社就不管了。吴老虎只能自己跑市场。
他开着大发,拉着样品,跑遍了周边的县市。白天跑客户,晚上陪酒。一个月下来,人瘦了一圈,订单却没几个。
“老板,你们的瓦盆是不错,但是太贵了。”一个批发商直言不讳,“隔壁县的瓷器厂,比你们便宜三成。”
“那能一样吗?我们是手工的,质量好!”
“质量?”批发商笑了,“现在谁还在乎这个?便宜才是硬道理!”
压力之下,吴老虎不得不找人借钱周转。
宋师傅的小饭馆里,吴老虎愁眉苦脸地喝着闷酒。
“老虎,听说你最近不太顺?”宋师傅笑眯眯地坐过来。
“宋叔,您消息就是灵通。”
“我这有个路子,”宋师傅压低声音,“县建材公司的李经理,是我表妹夫。他们正好要采购一批瓦缸,数量不小。”
“真的?”
“当然真的。不过嘛……”宋师傅搓了搓手指,“介绍费,你懂的。”
“多少?”
“不多,纯利润的两成。”
吴老虎心里骂娘,脸上却只能赔笑:“成,就这么定了!”
为了拿下这个大单,吴老虎可谓使尽浑身解数。
请客吃饭,塞红包,陪李经理打麻将故意输钱。一套流程下来,又是几千块出去了。
终于,订单拿到了,五百个大瓦缸,一个月交货。
“兄弟们,大活来了!”吴老虎在厂里动员,“这个月,计件工资上浮20%!完成任务,每人发一百块奖金!”
工人们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了。厂里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窑火不熄。赵铁蛋虽然反对承包制,但既然已成定局,他还是尽心尽力,确保质量。
一个月后,五百个瓦缸如期交货。吴老虎终于松了口气。
结账那天,李经理的态度却变了。
“吴老板,这批货有点问题啊。”
“什么问题?”吴老虎心一沉。
“你看这裂纹,还有这釉色不均……”李经理指指点点。
“李经理,这都是正常的,手工的东西……”
“正常?”李经理打断他,“要不这样,货款先付一半,剩下的等我们用过了再说。”
吴老虎急了:“李经理,我们可是签了合同的!”
“合同?”李经理冷笑,“合同上也写了质量要合格吧?”
回去的路上,吴老虎把方向盘拍得啪啪响。他知道,这是李经理故意压价。可他能怎么办?撕破脸,以后的生意都别想做了。
厂里,工人们等着发工资。钱麻子的高利贷也到期了。
“老虎,我的钱呢?”钱麻子坐在厂长办公室里,悠闲地抽着烟。
“钱哥,再宽限几天……”
“几天?”钱麻子脸一沉,“上个月就该还了,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今天要是还不上,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就在这时,马瘸子也来了:“吴厂长,这个月的泥钱,该结了吧?”
两个债主堵在办公室里,吴老虎如坐针毡。
晚上,吴老虎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厂房里。
他想起承包时的豪言壮语,想起工人们期待的眼神,想起家里新买的彩电和冰箱……
“难道真要败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