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林福来而言,瓦盆村的夏天,是从周桂花换上那条碎花连衣裙开始的。
他每天最大的“盼头”,就是在傍晚时分,假装去供销社买一包最便宜的“彩蝶”牌香烟,然后坐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等。
他等的,是周桂花端着一大盆衣服,和村里其他姑娘说笑着,往河边走去的身影。
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表达着好感。
他会把他从旧杂志上看到的笑话,讲给供销社门口那群闲汉听,希望能引来周桂花的一次回眸。
他会在得知周桂花喜欢听邓丽君的歌后,花掉自己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去镇上买一盘盗版的磁带,然后拜托王富贵,在他家院子里放“燕舞”收录机的时候,“顺便”放一下。
他甚至会偷偷地,把自己舍不得看的《青年文摘》,夹在周桂花家院墙的石缝里。
但这些,周桂花似乎都不知道。她的目光,永远追随着那个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的身影。
那天,林福来又在供销社门口“守株待兔”。
他看到周桂花和几个姐妹从眼前走过,空气里留下一阵廉价洗发水的香气。他听到她们在兴奋地讨论着什么。
“……听说虎哥要去县里,我让他给我捎盒雪花膏。”
“他能给你捎?他凭啥给你捎?”
“我不管,我就说了,看他带不带!”周桂花的声音里,满是骄傲的执拗。
林福来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默默地掐灭了手里的烟。
第二天,他起了一个大早。
他把他藏在床板下、准备下次去县城买书的钱,全部拿了出来。他换上自己最干净的一件衬衫,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迎着晨露,往二十里外的镇上骑去。
他不知道周桂花喜欢什么牌子的雪花膏,他只知道镇上百货商店的柜台里,有一种用一个蓝色的小铁盒装着,他觉得那盒子很好看。
售货员是个势利眼的中年女人,看他穿得寒酸,爱答不理。林福来涨红了脸,把攥得出了汗的钱递过去,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买……买一盒雪花膏。”
回来的路上,天已经热了起来。
林福来把那盒小小的雪花膏,用手帕仔细包好,放在衬衫最里面的口袋里,紧紧贴着胸口。他怕把它颠坏了。
他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把这个东西送出去。直接给?他没那个胆子。托人给?又显得太刻意。
他想了一路,最后决定,还是用老办法,塞进她家院墙的石缝里。
他觉得这像古代的话本小说里写的那样,有一种含蓄的、属于读书人的浪漫。
傍晚,他算好时间,又来到了周桂花家附近。
他看到周桂花家的院门虚掩着,里面没人,他心中一喜,觉得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
他像个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边,掏出那个被他捂了一天的、还带着体温的雪花膏铁盒,正准备往石缝里塞。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了那阵熟悉的、嚣张的摩托车轰鸣声。
林福来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吴老虎骑着车,在周桂花家门口一个漂亮的甩尾,停下。
他从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里,同样掏出了一盒雪花膏,是更贵一点的带着香味的。
他甚至都没下车,只是冲着院子里大喊一声:“桂花!你的东西!”
说完,他把那盒子往院子里的石桌上随手一扔,然后加大油门,在一阵尘土和浓烟中,扬长而去。
从头到尾,潇洒,利落。
林福来还保持着那个准备塞东西的姿势,呆呆地愣在墙角。
他听到屋里传来周桂花惊喜的叫声,然后是她跑出来,拿起雪花膏时那心满意足的哼唱声。
林福来慢慢地、慢慢地,把手缩了回来。
他看着自己手里那盒被手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雪花膏,再想想吴老虎刚才那随手一扔的潇洒。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把那盒雪花膏,重新塞回了口袋的最深处。
那个夏天,周桂花最终用上了吴老虎送的雪花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