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部那上了绣的铁皮喇叭,终于不再只用单调的《东方红》。
清晨六点半,在村支书李长山“喂、喂”两声试音后,传来县广播站女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
“中央气象台预报,未来三天,我省大部分地区天气晴好,气温回升,利于春耕生产……”
紧接着是一段欢快的唢呐配乐,和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广告:
“金坷垃化肥,北美技术,一袋能顶两袋撒!用了金坷垃,小麦亩产一千八!”
林福来对此嗤之以鼻。
他正蹲在村东头的河滩上,手里的弹弓,拉成了满月。
高考落榜快两年了,他感觉自己就像这河滩上的鹅卵石。
今天他的目标是河对岸一棵老柳树上的一只斑鸠,那鸟肥硕。
“嗖——”
石子划出一道弧线。
也许是风的缘故,也许是心不静,石子只扫过它的尾羽。
那鸟受了惊,扑棱着翅膀,一头扎进了不远处那座废弃的老磨坊。
“操!”林福来啐了一口,把弹弓往腰里一别,抬脚就追了过去。
追到磨坊,他看到老磨坊的墙皮已经大块大块地掉落,门板朽烂了一个大洞。
福来从洞口钻进去,霉味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光线昏暗,几缕阳光从屋顶的破洞里射下来,在空中形成了光柱。
那只斑鸠就缩在石磨盘后面,一动不动。
福来放轻了脚步,猫着腰,一点点地靠近。
就在他俯身想要靠近,斑鸠猛地振翅而起,擦着他的头皮,从另一个更大的破洞里逃了出去。
留下几根灰色的羽毛。
“我日你先人板板!”福来气急败坏,直起身来,一脚狠狠地踹在了身旁的土墙上。
只听“噗”的一声闷响,他脚下的那块土坯墙砖,竟然被他踹得松动了,往里凹陷了半截。
他愣住了。
村里人都说这老磨坊闹鬼,是以前斗地主时死过人。
一阵寒意窜了上来。
他定了定神,好奇心终究战胜了恐惧。
他蹲下来,用手指抠了抠那块松动的砖,发现它只是虚掩在外面,后面是空的。
他把砖头整个取了出来,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暴露在他眼前。
洞口不大,刚好能伸进一条胳膊。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了进去,触到一个东西,像是一块用油布包裹的。
沉甸甸的。
福来把它从墙洞里拖了出来,借着光柱仔细打量。
一个用军绿色油布包裹的方块,外面用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他从腰间摸出一把折叠小刀,小心翼翼地割断了麻绳。
一层层地揭开油布,一股更浓重的味道散发出来。
油布的最里层,是一摞整整齐齐的账本。
账本封面的牛皮纸已经变脆。
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上,用毛笔写着一行端正的楷书,字迹已经褪色:
【瓦盆村生产大队账目,1963-1983】
林福来心里一震。
他家的抽屉里,也有父亲当年当生产队会计时留下的几个账本,但都零零散散,远没有眼前这一摞来得完整。
他翻开第一页,日期是1963年3月。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扑入眼帘,记录着每一户人家的工分、口粮、农具领用……每一笔收支。
“张大山户,出工三人,计30分……”
“刘四海家,借谷种半斗,秋后归还……”
“王满囤,修水渠时扭伤脚,记伤病工10分……”
他一页页地翻下去。
忽然,他停在了一页的页角,有一个用红色墨水画下的符号。
一个向上的箭头:↑。
他觉得奇怪,又往后翻了几十页。
在1966年夏天的一页,又看到了一个符号,是一颗小小的五角星:☆。
再往后,1976年秋,一个圆圈里打了个叉:?。
“找到老陈的宝贝了?”
一个声音在磨坊门口响起,把福来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账本差点掉在地上。
他回头看见张德旺拄着柳木拐杖,站在门口。
“张、张爷爷。”
张德旺眯着眼睛,打量着福来和他手里的东西。
半晌,他才用拐杖敲着地面,一步步走进来。
他弯下腰凑近了,仔细端详那封面上的字。
“是他的字,这老东西,还真把它们藏起来了。”
“谁的字?老陈?”福来想起了什么,村里的老人们偶尔会提起这个名字。
“陈敬德,咱村解放后的第一任会计。”
张德旺寻了块磨盘坐下,把拐杖横在膝上,“你爹那时候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喊声陈叔。”
“他……人呢?”
“走了。八三年土地到户那年,队里的账要销,他死活不干,说这是瓦盆村二十年的命根子,不能销。把自己跟这些账本反锁在屋里三天三夜,谁劝都不听。后来……人就走了,再没回来。”
张德旺继续说,“有人说他回了关外的老家,也有人说他去了南方投奔亲戚,谁知道呢。”
林福来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指着账本上那个向上的箭头符号:
“张爷爷,那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还有这个星星,这个圈……”
“老陈这人,心思重,有些事,不敢写在账上,又怕忘了,就自己画了些记号。”
老人继续说:
“箭头的意思,是‘出头’;星星的意思,是‘光荣’;至于那个圈……”
他抬眼看了一眼屋顶的破洞,“那个圈,代表的是‘牺牲’。”
“牺牲?”林福来倒吸一口凉气。
“时代不一样了。”
张德旺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你找着了,就是你的缘分。这些东西,是烧了当柴火,还是交上去换几句表扬,随你。”
说完,老人又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出了磨坊。
他继续翻看,翻到了1970年的工分记录页。
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他找到了父亲“林建国”三个字。
那一年,父亲十九岁。而在他名字的旁边,画着一个向上的箭头。
↑
他的心一惊,父亲,这个在他印象里总是沉默寡言的普通工人,也曾经有过“出头”的时刻吗?
他慌忙把账本重新用油布包好,抱在怀里。
走出磨坊,阳光有些刺眼,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瓦盆河的水哗哗地流着。
远处,是刚刚返青的麦田,村里已经响起了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那是吴老虎家的。
会是什么呢?他不知道,但他隐约觉得自己的生活,或许从今天起,将不再乏善可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