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还没黑透,大队部院子里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人,连墙头上都爬满了半大的孩子。
院子中央拉起了一根电线,上面挂着两只一百瓦的大灯泡,把整个院子照得如同白昼。
灯泡下,一张破旧的八仙桌,桌上放着一个掉漆的军绿铁皮盒子,盒子半开着,里面是一沓沓用牛皮筋捆着的钞票。
这笔钱就是林福来根据老账本的线索,和村书记李长山、张德旺等几个老人一起,从老粮仓的地窖里起出来的“集体公积金”。
不多不少,一共是一千二百六十四块七毛三分。
在九十年代的瓦盆村,这笔钱,无疑是一笔巨款。
村支书李长山,一个五十出头、皮肤黝黑、脸上布满深刻皱纹的男人,拿着掉了瓷的搪瓷缸子,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浓茶。
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钱找到了是天大的好事,可怎么花,却成了天大的难事。
“乡亲们,都静一静,静一静!”李长山用搪瓷缸子敲了敲桌子。
院子里嘈杂的人声渐渐平息下来,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桌上那只铁皮盒子,有渴望,有激动,也有猜忌。
“这笔钱的来历,福来这孩子已经跟大家伙儿说清楚了。这是老陈会计和咱们父辈那一代人,从牙缝里省下来,留给瓦盆村的家底。”李长山继续说:“今天把大家伙儿叫来,就是商量个事儿,这笔钱,是集体的钱,到底该咋花,得大伙儿说了算!”
话音刚落,人群就炸开了锅。
“那还用说?按人头分了呗!”
一个尖利的声音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是村西头的钱麻子,他人最是计较,“集体的钱,就是大伙儿的钱,分到各家各户,买盐打醋,给孩子扯块布做身新衣裳,这才是正经!”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不少人的附和。对这些常年跟土地打交道的庄稼人来说,落袋为安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我不同意!”
一个洪亮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吴老虎分开人群,大步走到了八仙桌前。
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背心,更显得肩宽背阔,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虎子,你个毛头小子有啥不同意的?”钱麻子不服气地嚷嚷。
“麻子叔,我问你,这一千多块钱,按咱们村两百多口人头分,一家能分到几个子儿?”
吴老虎环视四周,目光炯炯,“分到手,不出三个月,吃了、喝了、花了,钱没了,咱们瓦盆村还是那个穷样!这跟把一块好肉扔进水里,就听个响儿有啥区别?”
这话说得在理,刚才还吵着要分钱的人,一时都有些语塞。
李长山点头,示意吴老虎继续说。
“我觉着,”吴老虎的声音更高了,“这笔钱,是咱们的‘种’!不能吃了,得让它下地,让它生根发芽,长出更多的钱来!县里的大喇叭天天喊,鼓励搞乡镇企业,我觉得,这就是咱们的机会!咱们就用这笔钱,把村东头那个倒了的瓦窑,重新盘起来,办个瓦器厂!”
“办瓦器厂?”这个提议再次在人群中激起讨论。
瓦盆村之所以叫瓦盆村,就是因为祖上都靠一手制瓦的手艺吃饭。村里的黏土,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
只是这些年,随着塑料盆、铁皮盆的兴起,这门老手艺渐渐没了销路,老瓦窑也塌了快十年了。
“虎哥这话说得有奔头!”立刻有年轻人响应,“咱们村谁不会捏两下泥巴?这手艺不能丢了!”
“办厂?说得轻巧!”
一个有些尖酸带着几分优越感的声音从人群的边缘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王富贵的父亲王长有,正抱着胳膊,倚着一根廊柱。他穿着一身当时很时髦的卡其布中山装,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
王长有在乡供销社当采购员,常年往县城跑,是村里见过最多“世面”的人。
他虽然不是村干部,但村里人见了他,总要客气地喊一声“王采购”,因为谁家想买点紧俏货,都得求到他头上。
“我不是说风凉话,”王长有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道,“现在城里,都用啥?铝盆、塑料盆,又轻巧又好看。谁还用你们那黑乎乎、笨得要死的瓦盆?你烧出来,拉到县城,白送都没人要!咱们得跟上时代,别总想着刨故纸堆里的东西。”
他这番话虽然打击人,倒也是是事实,村里人去赶集时,也见过那些五颜六色的新式盆子。
院子里又一次安静了下来,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销路,可以跑!东西好,就不怕没人要!”吴老虎梗着脖子,毫不示弱地回敬道,“城里人是不用瓦盆,但乡下呢?那么多村子,总有人用得着!再说,咱们的手艺,城里那些铁皮塑料能比吗?”
“比不了,也卖不上价。”王长有撇了撇嘴,一脸“你们不懂”的表情,“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但别把大伙儿的血汗钱,拿去打了水漂。”
他不再多说,但那轻蔑的眼神,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在他看来,这群泥腿子想办厂,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教。”
一个声音从院子最角落的阴影里传来。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张德旺依然拄着他那根柳木拐杖。
他今天破天荒地穿了一件没有补丁的蓝布褂子,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半眯着眼睛。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张德旺在村里是个“怪人”,独来独往,不苟言笑,但没人敢不敬他。
因为他是全村公认最后一个懂“全套”烧窑手艺的人,从选土、和泥、拉坯,到最关键的看火候、封窑门,他都门儿清。
“德旺叔……”李长山又惊又喜,连忙站起来,“您老这是……”
张德旺径直走到八仙桌前,伸出手,从铁皮盒子里拿起一沓钱,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有股子土味儿,是老物件。”
他放下钱,目光扫过吴老虎,最后落在了人群中一直没说话的林福来身上,“福来,你把老陈的账本拿出来,是想让它发霉,还是想让它活过来?”
林福来心没想到张德旺会当众点他的名。他从怀里掏出那本一直贴身带着的账本,在众人的注视下,有些紧张地走了过去。
“张爷爷,我……我想让它活过来。”
“好。”张德旺点点头,转向众人:“老陈在账本上记过,五十年代,咱们村的瓦器,是能卖到省城百货大楼的抢手货。为啥?因为咱们有一样独门手艺,叫‘柴灰釉’。烧出来的瓦器,外表有一层像玉一样的光泽。这手艺,只有老一辈的几个人会,现在,可能就剩我这个老东西还记着了。”
他把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
“办厂,我同意,技术,我来出,但有一条,”他严厉起来,直视着吴老虎,“咱们要办,就得按老规矩办!选土、和泥、拉坯、晾晒,一步都不能省!尤其是烧窑,必须用松木文火。现在的年轻人心太急,要是想着用煤炭、鼓风机这些洋玩意儿图省事,烧出来的东西,就没了魂儿!那这个厂,不如不办!”
张德旺的话掷地有声。
吴老虎年轻气盛,他想的是快点把厂子办起来,快点赚钱,听到要这么“慢吞吞”地按老规矩来,心里顿时有些不乐意。
“德旺爷,现在都啥年代了?时间就是金钱!咱们要是还像过去那么磨蹭,等咱们的瓦盆烧出来,人家的塑料盆都卖了好几车了!”他忍不住反驳道,“我觉得,技术得革新,不能守着老一套!”
这是新与旧的第一次正面碰撞,是效率与匠心的第一次交锋。
院子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一老一少。
李长山想打圆场,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张德旺没有生气,他深深地看了吴老虎一眼。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话,转身就要走。他觉得,跟这个心浮气躁的年轻人,没什么好谈的。
整个计划,似乎就要因此而搁浅。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福来,突然开口了。
“张爷爷,您等一下。”
他鼓足勇气,走上前,翻开了手中的账本,指着其中一页,递到张德旺面前。
“您看,1964年,账本上记着,咱们村为了提高瓦器产量,试过一次‘煤炭烧制法’。后面……后面老陈会计用红笔批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李长山急切地问。
林福来深吸一口气,念了出来:
“‘欲速,不达’。”
他又翻到另一页:“后面还有一行小字,记录着那批用煤炭烧的瓦器,因为火候不均,成品率不到三成,而且表面粗糙,最后都当次品处理了。从那以后,村里就再也没用过煤炭烧窑。”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无用的旧账本里,竟然还记录着这样一次失败的“技术革新”。
吴老虎的脸一下子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耳光。他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新想法”,原来是几十年前别人就走过的弯路。
张德旺停下了脚步,他诧异地回头,接过林福来手里的账本,戴上老花镜,凑在灯下仔细地看着。
良久,他抬起头,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林福来。
“好小子……”他喃喃自语,“你比吴老虎那浑小子,有心。”
他转过身,重新走到桌前,对李长山说:“长山,我老了,厂长我当不了。但这技术总把关,我接了。我还要个人给我打下手,帮我翻这些老账本,把老祖宗的好东西都给找回来。”
他的拐杖,轻轻地点了点林福来。
“就这娃子了。”
院子里,先是片刻的寂静,随即是掌声。
分钱的念头,早已被这股办厂的热情冲得无影无踪。
在这个夜晚,瓦盆村的人们,又找回了集体时代那种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感觉。
林福来站在灯火通明的院子中央,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本账本。
他知道,从今晚起,他不再是那个无所事事的“落榜生”了。
他的人生,和整个瓦盆村的命运,都因为这本来自过去的账本,被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开始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