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镇上“夜来香”歌舞厅那场冲突之后,村里人都在传,说吴老虎和赵铁蛋,这两个村里最出息的年轻人,为了一个“人”,在镇上大打出手,闹得人尽皆知。
至于这个“人”是谁,众说纷纭,但大多数人的猜测,都若有若无地,指向了苏家那个不爱出门的“秀才”。
苏文清是在从村口打水的路上,听到这些流言蜚语的。几个长舌妇的议论,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他端着水桶,落荒而逃。
回到家,他把自己关在屋里。
他不知道歌舞厅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这一定与自己有关。
吴老虎的轻浮,赵铁蛋的维护……那些他一直试图逃避的,以如此难堪的方式,被摆上了台面。
他感到羞耻和无力。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不祥的人,因为他的“与众不同”,让原本要好的两个人,几乎反目成仇。
这份愧疚和屈辱,让他无处排解,只能诉诸于画笔。
他不再去河边画那些风花雪月的山水,他开始背着画板,远远地,躲在瓦器厂外那片小树林的阴影里,画窑厂。
他画那高耸的烟囱,画那堆积如山的柴火,画工人们赤着上身、汗流浃背的样子。
他用这种方式,远远地观察着那个他既想逃离、又被深深吸引的世界。
他经常能看到赵铁蛋,赵铁蛋在厂里,像一头永不疲倦的牛,他检查坯料,调配釉方,指挥火候,每个动作都严谨而沉静。苏文清想画他,但他每次提笔,却总觉得画不出赵铁蛋复杂的情绪。
他也总能看到吴老虎。吴老虎像一阵风,开着那辆黄色的“大发”,卷起一阵尘土而来,又卷起一阵尘土而去,他时而对工人大声呵斥,时而又豪爽地从车上扔下几条好烟。
苏文清怕他,但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追随那张扬的身影。
他发现,吴老虎在面对窑炉时,会变得和在生意场上完全不同。
那天下午,他又躲在小树林里,他看到,吴老虎正指挥着工人们进行一次重要的“满窑”烧制,他站在巨大的窑口前,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铁钎,不时地伸进窑里,拨弄着里面的柴火,判断着火候。
窑火喷薄而出,将他整个人的轮廓,都勾勒成了一道燃烧的剪影。他的脊背微微弓起,肌肉紧绷,每一次发力,都充满了节奏和力量。
苏文清看呆了。
他忽然明白了。
他之所以画不好赵铁蛋,是因为赵铁蛋的力量是内敛的、守护的、静态的,像水,像大地。这种力量,温暖而安全,却缺乏能瞬间点燃他创作激情的视觉冲击力。
而吴老虎,他的力量是外放的、侵略性的、动态的,像火,像野兽。这种力量,危险而迷人,它充满了戏剧性,充满了属于生命本身的张力。
对于一个画画的人来说,视觉上的冲击,是无法抗拒的。
他可以因为赵铁蛋的守护而感到温暖和感激,但只有吴老虎这种充满野性的生命力,才能真正点燃他的部分灵魂。
他不再犹豫,他铺开画纸,几乎是本能地,开始作画。
他忘记了羞辱,忘记了恐惧。他的眼里,只有那熊熊的窑火,和火光中那个背影。
他用最大胆的线条,去表现那喷薄的火焰;用最厚重的炭色,去表现窑口的深邃;用最简洁、却最有力量的几笔,去勾勒那个在窑火映照下的背影。
他画的,不是吴老虎这个人。
他画的,是“力量”本身。是他内心深处,对那种他自己永远无法拥有的生命力的一种嫉妒、向往和征服。
开学后,他把这幅画带到了学校。
美术老师看到这幅画时,震惊了。他没想到,这个平时只画些安静山水的学生,竟然能爆发出如此充满生命力的笔触。
在老师的鼓励下,苏文清将这幅画送去参加了全县的中学生美术比赛。
他给画起名为《窑火》。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画里那个模糊的背影,到底是谁。
这成了他在屈辱与向往之间,开出的秘密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