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虎第三次去看那幅原画,他觉得临摹的不如那幅好看。
县文化馆里总是很空。
《窑火》挂在东墙上,画里的火光把整个展厅都烤得发红。吴老虎站在画前,像个朝圣者。
苏文清署名就在右下角,三个字,写得很小。
吴老虎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他想起苏文清拿毛笔的样子。
外面有雷声,要下雨了。
吴老虎摸了摸口袋里的钱。一百七十块。够了。
村卫生所在村东头。
“虎哥来了。”
“来了。”
“有事?”
“有事。”
吴老虎坐下,点了根烟,李医生赶紧递过来一个烟灰缸。烟灰缸是搪瓷的,边上磕掉了一块漆。
李医生叫李建国,四十二,一九五八年从县卫校毕业。分配到这个村子。
他的诊室在卫生所最里面。一张破木桌。几个生锈的铁皮柜子。墙上挂着人体穴位图。纸都发黄了
李医生戴眼镜,镜片上总有污渍,他从不擦。
村民们都说他医术好。其实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很多病他治不了,但他不说,开点安慰剂,收五分钱。
“苏老秀才的账,多少钱?”
李医生愣了一下。“苏老秀才?”
“苏文清他爹。”
“哦,那个,”李医生翻了翻账本,“一百二十三块五毛。药费,检查费,还有……”
“我给。”
“啊?”
“我说,我给他还了。”
李医生的表情很奇怪,像是见了鬼。他停下翻账本的动作,看着吴老虎。
“虎子,你跟苏家……”
“别问那么多。”吴老虎掏出钱,“一百二十三块五毛,对吧?”
“对,对。”
“收据开苏老秀才的名字。”
李医生写收据的时候,手有点抖,他一边写,一边偷瞄吴老虎,吴老虎抽烟,不说话。
收据写好了,李医生递过来,上面还有墨水的味道。
吴老虎拿过收据,看了看,叠好,装进口袋。然后站起来,往外走。
“虎子。”李医生在后面叫他。
“什么事?”
“没事,就是……谢了。”
吴老虎没回头。
县一中在县城北边,红砖楼,四层高,楼前有个旗杆,国旗在风里飘。
吴老虎把摩托车停在校门口,门卫张大爷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找班主任不难。苏文清在高二(3)班。班主任姓李,三十多岁,戴眼镜。
“您是?”
“我叫吴老虎,瓦盆村的。跟苏文清一个村。”
“哦,苏文清的老乡。请坐。”
办公室里有五张桌子,其他老师都在改作业。外面走廊里有学生跑过,很吵。
“是这样的。”吴老虎掏出收据,“苏文清家里困难,他爹生病欠了卫生所的钱。我呢,最近手头宽裕点,就帮着还了。”
李老师接过收据看了看。“哎呀,这……你真是太好心了。”
“没什么。同村的,应该的。”吴老虎的语气很诚恳,“就是希望苏文清别为家里的事分心。这孩子聪明,将来肯定有出息。”
“是啊,苏文清是我们班最有天赋的学生。人也懂事。”李老师站起来,“我这就把他叫来,让他当面谢谢你。”
“别,别这样。”吴老虎做出推辞的样子,“我不是要他谢什么。就是……就是让他知道一声就行。”
李老师坚持要叫苏文清,他走到门口,对着走廊喊:“哪个同学去高二三班,把苏文清叫到办公室来。”
很快就有脚步声。
苏文清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吴老虎正背对着门坐着。苏文清先看到的是李老师,然后是坐在椅子上的那个背影。
那个背影太熟悉了。
“苏文清,过来。”李老师招手,“这位是你们村的吴师傅,专门来看你的。”
苏文清走进办公室,他的步子很慢,像是走在泥地里。
吴老虎转过身来。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
“你……。”苏文清的声音很轻。
李老师在旁边说话,说什么吴师傅人真好,帮家里还了医药费,说什么要好好学习,不辜负大家的关心。
苏文清一直低着头。
“行了,你们聊吧。我去趟教务处。”李老师拿着本子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其他老师还在改作业。有人咳嗽。有人翻书。外面的铃声响了,是下课铃。
“跟我出来。”吴老虎说。
他们走到走廊尽头。这里没有人。
吴老虎掏出那张收据,在苏文清面前晃了晃。
“看到了吗?”
苏文清点头。
“一百二十三块五毛。”吴老虎把收据叠好,“现在,我是你家的债主。”
苏文清的脸白了。“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吴老虎点了根烟,“就是觉得,债主和债户之间,应该经常见面,商量商量还债的事。”
“我会还你钱的。”
“什么时候?”
“我……我不知道。”
“那就慢慢还吧。”吴老虎吐了个烟圈,“从这个周六开始,每周六下午,你来我那儿一趟。”
吴老虎说的“我那儿”,是他在县城边上,为了方便存货和联系生意,刚租下的一个小院子。
“去你那儿干什么?”
“帮我记账。我那些货运单子,乱得很,看不清楚。你有文化,帮我理理。”
苏文清看着他。
“就当是用你的‘文化’,抵你的‘债’。”吴老虎弹了弹烟灰,“公平交易。”
周六下午,苏文清按时出现在吴老虎租的小院里。
院子里很简单,一间正房,一间偏房。院子中央放着一张小桌。
吴老虎正在洗菜,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
“来了。”
“来了。”
“先坐着。马上就好。”
苏文清在小桌旁坐下,桌上什么都没有,没有账本,没有货运单子。
吴老虎洗完菜,进了厨房,很快就有炒菜的声音传出来。
苏文清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
厨房里传来吴老虎的声音:“饿了吧?马上就好。”
苏文清没回答。
吴老虎端出来两盘菜。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土豆丝。还有一盆饺子。
“吃饭。”吴老虎坐下,递给苏文清一双筷子。
“账本呢?”苏文清问。
“什么账本?”
“你不是让我来记账的吗?”
吴老虎夹了口菜,慢慢嚼着。“账本在屋里。吃完饭再说。”
苏文清没动筷子。
“怎么?不饿?”
“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吴老虎的语气变得强硬,“我花钱买的菜,做的饭,你必须吃。”
苏文清看着他,最后还是拿起了筷子。
饺子是韭菜鸡蛋馅的。
吴老虎一直看着他,不说话,就是看着。
那种目光让苏文清很不舒服,他低着头吃,不敢抬眼。
“慢点吃。”吴老虎说,“没人跟你抢。”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
吃完饭,吴老虎收拾桌子。苏文清站在一边,不知道该做什么。
“进屋吧。”吴老虎说。
屋里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墙上贴着几张报纸。
桌子上确实有些单子。货运单,发票,收据。乱七八糟地堆着。
“就是这些。”吴老虎指着那堆单子,“你帮我整理整理,看看这个月挣了多少,花了多少。”
苏文清在桌前坐下,开始翻看那些单子。
吴老虎在床上躺下,点了根烟。房间里很快就有了烟味。
苏文清工作得很认真,他把单子按日期分类,然后用笔在纸上计算。
吴老虎抽着烟,看着苏文清的背影,那个背影很瘦,但是很挺直。
“你画画的时候,也是这样坐着的吗?”吴老虎忽然问。
苏文清的手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写字。
“我看过你的画。”吴老虎继续说,“《窑火》,挂在文化馆里。”
苏文清还是不说话。
“画得很好。火烧得很旺。”
苏文清放下笔,转过身来。“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什么都不想。就是想跟你聊聊。”吴老虎坐起来,“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好好聊过。”
“我们没什么好聊的。”
“怎么没有?”吴老虎站起来,走到桌前,“比如你的画。比如你为什么要画窑火。”
“比如……”吴老虎俯下身,靠近苏文清,“比如你为什么总是避开我。”
苏文清往后缩了缩。
“你怕我吗?”吴老虎问。
“没有。”
“那为什么要躲?”
苏文清不回答。
吴老虎直起身,走回床边,重新躺下。
“账算完了吗?”
“快了。”
“不急。慢慢算。”
屋外又有火车经过。汽笛声穿透了墙壁,在房间里回荡。
苏文清低下头,继续算账,但他的手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