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蛋推开门。
屋里没开灯。母亲坐在床沿上。她没动。
“娘。”
母亲抬头看他。她的脸在暗里。看不清。
赵铁蛋脱下鞋。鞋底沾着窑厂的泥。白天下过雨。泥是湿的。他把鞋放在门边。
“锅里有饭。”母亲说。
“不饿。”
母亲又不说话了。
赵铁蛋走到水缸边。舀了瓢水。水很凉。他喝了一口。又一口。喝完了。把瓢挂回去。
“铁蛋。”
“嗯。”
“坐。”母亲拍了拍床沿。
赵铁蛋坐下。他能闻到母亲身上的味道。洗衣粉和炊烟。多年不变的味道。
窗外有狗叫。远远的。
“今天王婶子来了。”母亲说。
赵铁蛋的身子僵了一下。
“她给你说了门亲事。”
“不去。”
赵铁蛋站起来。母亲拉住他的袖子。
“你听我说完。”
“没什么好说的。”
“铁蛋,你二十三了。”
“我知道。”
“村里跟你一般大的,孩子都会跑了。”
“那是他们。”
“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母亲的声音变了。她松开他的袖子。“你说,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赵铁蛋不说话。他看着地上。地上有条裂缝。从墙角一直裂到床脚。
“我不等谁。”他说。“我只是现在不想。”
“为什么不想?”
“厂里忙。”
“厂里一年四季都忙。”
“家里刚盖完房。”
“房子盖了,就是等着你娶媳妇的。”
“小花的学费——”
“就是因为小花!”母亲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一个人,能扛多久?你要是成了家,就多个人帮你。你媳妇可以下地,可以养鸡,可以给小花做饭洗衣服。我也能歇口气。我也老了,铁蛋。我也想早点抱上孙子。”
赵铁蛋转过身。
“别说了。”
“你下去见了你爹,你怎么交代?”
“够了!”
赵铁蛋吼出来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母亲愣在那里。她的嘴半张着。
“别跟我提他!”赵铁蛋说。“他要是在,轮不到我在这儿!”
屋里很静。
母亲的眼泪掉下来了,一滴一滴,她没擦。
赵铁蛋看着她哭,他想说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铁蛋。”母亲的声音很小。“娘知道你苦。”
她用袖子擦脸。
“娘知道你累。可娘……娘也没办法。”
赵铁蛋坐回床沿。他把头埋在手里。
“你爹走的时候。”母亲说。“拉着我的手,他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窗外的狗不叫了。
“他说,一定要让我亲眼看着你娶妻生子。不然他在下面,闭不上眼。”
赵铁蛋的手指插进头发里,他用力抓着头皮。
“娘。”他的声音很哑。
“还有小草。”母亲继续说,她说话的时候不看他。只看着窗外。“小草十九了。因为家里穷,她才去了那种地方。”
赵铁蛋记得小草的脸。
“还有小花。”母亲说。“小花在县一中。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念书。要是家里没个成了家的哥嫂撑腰,会被人欺负。你想让她像小草那样吗?”
“不会的。”赵铁蛋说。
“怎么不会?”母亲转过头看他。“你一个人,能护得住她一辈子?你要是有了老婆,有了孩子,这个家才像个家。小花才有依靠。”
赵铁蛋站起来。他走到窗边。
窗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黑。
“姑娘是哪家的?”他问。
母亲停住了。
“你是说……你愿意见?”
“姑娘是哪家的。”赵铁蛋又问了一遍。
“邻村的。”母亲赶紧站起来。“叫春花,人老实,手脚勤快。王婶子说她不嫌咱家穷,就图你人实在,能干。”
赵铁蛋点了点头。
“我去见见。”
“真的?”
“嗯。”
母亲笑了,她很久没笑过了。
“那就好。那就好。”她说。“我明天就去找王婶子。让她安排安排。你穿你那件新衬衫。我给你洗干净。”
赵铁蛋没说话。
他还是看着窗外。
黑漆漆的夜。连颗星星都没有。
第二天是星期天。
赵铁蛋没去窑厂,母亲一早就起来了,她把他的衬衫洗了,晾在院子里,衬衫在风里晃。
“别晾外面。”赵铁蛋说。
“为什么?”
“外面灰大。”
母亲把衬衫拿进来,晾在屋里。
中午王婶子来了,她很胖,走路喘气。
“铁蛋啊。”她笑得很大声。“明天下午三点。就在村口的富贵小卖部,我把春花带过来,你们见见面,说说话。”
“好。”赵铁蛋说。
“你可别紧张。”王婶子说。“春花是个好姑娘,长得也周正,就是家里也穷,不过穷怕什么?你们两个人,一起努力,日子就好过了。”
赵铁蛋点头。
王婶子走了,母亲送她到门口,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很久。
赵铁蛋坐在屋里,他看着那件衬衫。
衬衫是去年买的,浅蓝色,他一次都没穿过。
那天下午,他去了小花的学校。
县一中在县城东边,从村里坐车要一个多小时。赵铁蛋坐在最后一排。车很颠,他看着窗外的田。
学校门口有很多小摊,卖吃的,赵铁蛋站在门口等。
放学铃响了,学生涌出来,穿着一样的校服。
他看见小花了。
小花背着书包,和几个女生走在一起,她们在笑,小花也在笑。
赵铁蛋没叫她,他只是看着。
小花越走越远,消失在人群里。
赵铁蛋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走了。
回到家已经天黑了。
“你去哪了?”母亲问。
“出去走走。”
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一直在说明天的事。
“你别太严肃。”她说。“要笑,姑娘家都喜欢爱笑的。”
“嗯。”
“说话也要温和些,别老板着脸。”
“嗯。”
“王婶子说春花喜欢唱歌,你要是会唱,就给她唱一首。”
“我不会。”
“那就算了。”母亲想了想。“你就问问她平时喜欢干什么。喜欢吃什么,家里都有什么人,这些总能说吧?”
“能。”
母亲又说了很多,赵铁蛋一句都没听进去。
“铁蛋。”
“嗯?”
“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听见了。”
母亲叹了口气。
“早点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赵铁蛋洗了脚,躺下。
他睡不着。
他想如果爹还在,他现在应该在哪里,做什么。
他记得那天爹躺在床上,瘦得不成样子,拉着他的手。
“铁蛋。”爹说。“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
他点头,他说爹你放心。
爹又拉着母亲的手,他说你一定要看着铁蛋成家,要不然我不放心。
母亲哭,她说我知道,我知道。
后来爹就走了。
赵铁蛋翻了个身。
窗外有月亮,月光照进来,落在地上。
第二天下午,赵铁蛋穿上了那件衬衫。
母亲给他梳头,用水把头发梳得很顺。
“别紧张。”母亲说。“就是见个面。”
赵铁蛋点头。
他走到村口的小卖部,王婶子已经在了,她旁边站着个姑娘。
姑娘穿着花衬衫,个子不高,脸有点黑,她低着头。不看人。
“来了来了。”王婶子笑。“春花,这就是铁蛋。铁蛋,这是春花。”
“你好。”赵铁蛋说。
春花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去。
“你好。”她的声音很小。
“你们坐。”王婶子指指小卖部门口的长凳。“我去给你们买汽水。”
两个人坐下。
隔了很远。
王婶子买了两瓶汽水回来,递给他们。
“你们聊。”她说。“我在那边等。”
她走开了。
赵铁蛋和春花坐着。
都不说话。
很久以后,赵铁蛋开口了。
“你……平时喜欢干什么?”
“也没什么。”春花说。“在家帮忙。”
“嗯。”
又是沉默。
“你家里都有什么人?”赵铁蛋又问。
“爹,娘,还有个弟弟。”
“弟弟多大了?”
“十四。在念初中。”
“嗯。”
春花喝了口汽水。
“你呢?”她问。“你家里都有谁?”
“我娘,两个妹妹。”
村口有几个小孩在玩,他们追着跑,笑得很大声。
赵铁蛋看着他们。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这么玩过,那时候爹还在。家里还有笑声。
“其实……”春花突然开口。
赵铁蛋转过头。
“其实我也不太想相亲。”春花说。她的脸更红了。“是我娘逼的,她说我都十九了,不嫁就嫁不出去了。”
赵铁蛋愣了一下。
“我也是。”他说。“我娘逼的。”
春花抬起头,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然后都笑了。
很短的笑。但是笑了。
“那……你觉得怎么样?”春花问。
“什么怎么样?”
“就是……这门亲事。”
赵铁蛋想了很久。
“不知道。”他说。“你呢?”
“我也不知道。”春花说。“不过王婶子说你人不错。能干。我娘也说,找个能干的,日子才能好过。”
“嗯。”
“我其实……”春花停了一下。“我其实也想出去。去城里打工。多挣点钱。可是我娘不让。她说女孩子家,在外面不安全。还是嫁人好。”
赵铁蛋没说话。
他想起小草。
“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春花说。“我回去跟我娘说。就说我们不合适。”
“不是不愿意。”赵铁蛋说。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是愿意?”
“也不是。”
春花看着他。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赵铁蛋站起来。
“我不知道。”他说。“我真的不知道。”
他走了。
春花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
王婶子跑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她问。“你们吵架了?”
“没有。”春花说,她站起来。“王婶子,这事就算了吧。”
“为什么?不是聊得挺好吗?”
“不合适。”春花说。“我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人。”
“胡说什么?”
“我看得出来。”春花又说了一遍。“我回去了。”
她也走了。
王婶子站在原地。
赵铁蛋走了很远。
他走到河边,坐在河堤上。
河水很浅,露出很多石头。
他坐了很久。
天快黑的时候,他往回走。
到家门口,他停住了。
他听见母亲在哭。
他推开门。
母亲坐在床上,王婶子站在她旁边。
“你还回来干什么?”王婶子看见他,劈头就骂。“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干了什么?人家姑娘好好的,你说走就走?你把人家往哪搁?”
“王婶子。”母亲拉住她。
“你别拉我。”王婶子甩开她的手。“我今天就要说。铁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你都二十三了!你娘为了你容易吗?你就不能让她省点心?”
赵铁蛋站在门口。
“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有什么用?”王婶子说。“春花回去就哭了。她娘来找我。说我介绍的什么人。我这张老脸都丢尽了!”
“王婶子,您别说了。”母亲说。她的声音很哑。“是我们不对。改天我亲自去春花家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王婶子说。“人家姑娘的名声都坏了。以后还怎么嫁人?”
她看着赵铁蛋。
“你自己看看你娘。你看看她为了你都成什么样了?”
赵铁蛋看着母亲。
母亲坐在床上。她的背弯着。头发很白。
他突然发现母亲老了。
很老了。
“您走吧。”他说。“这事我会处理。”
“你怎么处理?”
“我娶她。”赵铁蛋说。
屋里静了。
“你说什么?”王婶子问。
“我说我娶她。”赵铁蛋又说了一遍。“您去跟春花家说。我娶她。”
母亲站起来。
“铁蛋……”
“娘,您别说了。”赵铁蛋看着她。“我娶。”
王婶子愣了一会儿。
“你这孩子。”她叹了口气。“早这么说不就完了?”
她走了。
屋里只剩下赵铁蛋和母亲。
“铁蛋。”母亲说。“你……你是真心想娶吗?”
“嗯。”
“你别勉强。”
“没勉强。”
母亲看着他,看了很久。
“那就好。”她说。“那就好。”
那天晚上赵铁蛋又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看着屋顶。
他想起春花说的话。
她说他心里有人。
她看出来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她看出来了。
可是那个人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