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宪约》的起草在绝密中潜行,似寒冬冰层下奔涌的暗流,无声却蓄力。
而金銮殿的丹陛之上,另一场将重塑大明经济血脉的变革,已如惊蛰惊雷,在朝臣心头炸响。
宫变肃清的余威尚未散尽,朱允炆龙椅上的身影便多了几分慑人的威严。
百官皆知这位年轻天子的雷霆手段,往日里争执不休的朝堂,此刻竟透着罕见的肃穆。
朱允炆深谙,这正是推行新政的绝佳窗口期 —— 趁皇权威信如日中天,将酝酿已久的金融棋局,正式铺开在大明的疆域之上。
大朝会的钟鼓声余韵未消,内侍们已抬着三块丈许长的梨花木板走上殿来,板上绷着细密的白宣,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百官交头接耳,眼神里满是疑惑:军政要务尚未提及,陛下这是要做什么?朱允炆却已起身离座,亲手接过内侍递来的炭笔,那笔杆比寻常毛笔粗壮数倍,握在帝王手中竟显得格外沉稳。
“诸卿且看。” 他的声音穿透殿内的低语,清朗如玉石相击,“朕前日阅户部账册,见
一桩桩荒唐事 —— 苏松漕粮北上,每石运抵京师仅剩八斗,沿途耗损竟占两成;浙江解来的税银,成色与北平银块相差甚远,户部折算时争执半月;更有云南土司纳贡,以茶马易银后,雇镖局护送
三月,半路遭劫,商贾血本无归,州县赋税拖欠。”
炭笔重重落在宣纸上,画出一道粗黑的横线,如鸿沟般割裂了画面。“此等弊病,延绵千年,诸卿真以为无可救药?”
百官面面相觑,户部尚书张紞出列躬身:“陛下所言极是,然银钱实物流转之弊,古已有之。民间银铺只收保管费,钱庄放贷利息苛重,宝钞又因早年滥发形同废纸…… 臣等苦思无策。”
他的话道出了众人的心声,殿内随即响起一片附和的叹息。
朱允炆不置可否,炭笔转而画了个空心圆圈,圈内写着 “国库” 二字,四周则散落着 “治水”“赈灾”“军饷” 等字样,又用斜线一一划去。
“永乐年间修运河,耗费三百万两,国库空虚便加征‘河工税’;宣德年山东大旱,除了向富户勒借,竟只能发贬值宝钞赈灾,一张钞换不来半升米!”
他的笔尖在 “宝钞” 二字上戳了戳,“除了盘剥百姓,朝廷便无他法?”
这一问如重锤敲在众臣心上,殿内瞬间寂静无声。就在这死寂之中,朱允炆的炭笔突然在木板中央疾书,一个丈许见方的 “银” 字跃然纸上,四周紧接着出现四个小字:“存”“贷”“汇”“兑”。
“朕有一策,可解此困 —— 立‘大明皇家银行’!”
“银行?” 这两个字像颗石子投进沸水,殿内顿时炸开了锅。
“从未听过此等名号!”“是银铺的新说法?”“莫不是陛下要开官办钱庄?”
议论声此起彼伏,连须发皆白的礼部尚书都忍不住扶了扶朝冠。
朱允炆抬手压下喧哗,炭笔指着中央的 “银” 字:“此银行,非民间银铺钱庄可比。它是国之血脉,是钱流通的河道。且听朕细说这四字真意。”
他先指向 “存” 字,炭笔在旁画了个地窖的模样,又打了个叉:“天下官民商贾,手中闲置银钱,或藏地窖,或埋后院,生不出半分价值。若存入皇家银行,银行给‘存单’为凭,存三月给一分息,存一年给二分息 —— 官府不仅不收费,还要倒贴息钱!”
“万万不可!” 话音未落,太常寺卿周讷已出列跪地,花白的胡须颤抖,“陛下,自古只有百姓给官府交钱,哪有官府给百姓送钱的道理?这不是与民争利,竟是官府倒贴!长此以往,国库岂非要空?”
朱允炆俯身扶起老臣,目光扫过群臣:“周卿只知其一。民间白银藏于暗处,如死水一潭;存入银行,便成活水。百两白银散于民间无用,万两聚于银行,便可办大事。此乃‘聚财’—— 聚天下之闲钱,为天下办事。”
不等众人消化,他已指向 “贷” 字,笔下画出田宅、工坊、漕船的简图:“江南商要扩织机,西北要修水渠,官府要造火器,缺银怎么办?可向银行借贷,以田产、工坊或未来收益作押。银行派专人查验评估,合格便放贷,收取三分利钱。这利钱,远胜支付给储户的息钱,此乃‘生财’。”
“至于‘汇’与‘兑’,” 他的炭笔在木板两端各画
一座城,中间连起一条虚线,“山西商人在扬州收盐利,要运银回太原,雇镖局需花五分费用,还怕盗匪。如今在扬州银行存银,拿
一张‘汇票’,到太原分行便可支取,汇费只需一分,安全又省利。这便是‘汇’。”
最后,他在 “兑” 字旁画了张钞票的模样,重重圈住:“银行将发新版宝钞,与旧钞不同 ——
其一,每发一贯钞,银行存一两白银作保,见票即兑,绝不拖欠;
其二,格物院造特殊纸墨,纸上有水印,油墨遇光变色,仿造者立斩!”
炭笔猛地顿在 “银” 字下方,写出两个力透纸背的大字:“信用”。
“银行的根基,不是银钱,是信用!” 朱允炆的声音陡然提高,龙袍随动作扬起,“旧宝钞败在滥发无度,朕的新钞胜在储备十足。朕以天子之尊立誓,以全国赋税为保,新钞永远可兑白银!若失信,朕愿受太庙罚跪三日!”
此言一出,殿内鸦雀无声。但片刻后,反对之声便如潮水般涌来。
“陛下,官办放贷,与民争利,恐引民怨!”“纸钞再精,不如白银实在!百姓怎会信?”“若遇谣言,百姓齐来兑银,银行无银可付,天下必乱!”“这分明是王安石青苗法翻版!当年强制摊派,民不聊生,陛下忘了?”
户部侍郎的最后一句,让殿内瞬间安静。王安石变法的教训刻骨铭心,连朱允炆的祖父都曾提及此事。
朱允炆却笑了,笑容里带着了然:“诸卿所虑,朕皆深思过。先说青苗法 —— 其错不在法,在执行。官吏强制摊派,收五分利,层层盘剥,才害了百姓。朕的银行,借贷自愿,利钱明定三分,由格物院派专人审核,官吏敢伸手便斩。”
他转向质疑挤兑的御史:“朕已定‘准备金’之制 —— 每存百两白银,留二十两在库,其余八十两放贷。就算十户储户有两户来兑,也足以应对。且内帑先拨五百万两打底,朕的内库银,也先存一百万两进去。”
面对 “与民争利” 的指责,他目光如炬:“银行赚的利钱,一半补国库,一半扩分行、降汇费。民间商能赚更多钱,官府能办更多事,这是双赢,何来争利?”
最后,他掷下炭笔,炭屑飞溅:“朕意已决!”
“即日起,筹建大明皇家银行,总行设南京正阳街,朕任总督办,户部尚书兼行长。苏杭、扬州、广州等十城先开分行!”“格物院三月内造出防伪纸墨,营造司督造银行库房,金库用铁板加固,钥匙分三人保管!”“内帑五百万两,三日内运抵筹备处,作为初始储备金!”“三日后,朕亲率百官存银,为天下作则!”
帝王的决断不容置喙,百官虽仍有疑虑,却只能伏地叩首:“臣等遵旨!”
退朝后的紫禁城,朱允炆的脚步未曾停歇。他亲赴格物院,看工匠们试验防伪纸 —— 桑皮纸中掺入细蚕丝,光照下可见 “大明宝钞” 四字水印;又验看变色油墨,常温下呈墨色,遇热便显朱红。他还亲定贷款章程:田产抵押需经里正核实,商贷需有同业联保,官府借贷需内阁批文,层层把关。
三个月倏忽而过。南京正阳街锣鼓喧天,朱红漆柱上的 “大明皇家银行” 匾额,由太子亲笔题写,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前广场挤满了百姓,伸长脖子望着那座飞檐翘角的建筑,议论声不绝于耳。
“听说陛下要亲自存钱?”“新钞真能兑银子?别又是骗人的!”“昨儿张老板说,浙江的货钱用汇票就能取,不用雇镖局了!”
正说着,御驾仪仗缓缓而来。朱允炆走下龙辇,身后跟着文武百官。他亲手捧着
一箱刻 “内帑” 二字的银锭,递给银行掌柜。
掌柜验明成色,奉上一张存单和一套新钞 —— 那钞长七寸、宽四寸,正面印着聚宝门图案,背面是五谷丰登图,光照下可见游龙水印。
“陛下,存银一百万两,年息二分,存单为凭,新钞百张,面值千两。”
朱允炆接过新钞,举过头顶:“朕的钞能兑银,诸位可验!”
人群中走出个布商,颤抖着递上一贯旧钞:“陛下,这旧钞……”
“旧钞可按市价兑银,或折换新钞,绝不亏了百姓!”
朱允炆话音刚落,掌柜已取来银锭,当面称足七钱二分。布商掂着银锭,喜极而泣:“真能兑!陛下圣明!”
消息像长了翅膀,传遍南京城。起初百姓仍在观望,但很快,与营造司有生意往来的商人便动了 —— 他们存银取钞,发现新钞能买官粮、付盐课,甚至交赋税时用新钞还能减一成手续费。
扬州盐商王崇义的经历更具说服力。
他往年运盐到北平,运银回扬州需花三千两镖局费,还丢过一次货。
如今用汇票结算,只花三百两汇费,十日便到账。
他特意带汇票到北平分行验证,银锭当面点清,成色十足。
消息传回江南,商人纷纷涌向银行,存单一时间成了稀罕物。
流言也曾有过 —— 有人说银行银库已空,有人说新钞要作废。
但每当此时,银行便敞开大门,摆出银锭任人兑换,久而久之,疑虑渐渐消散。
到了年底,南京分行的储银已达三千万两,新钞流通到了湖广、四川,连偏远的云南土司都派人来换钞。
暮色中的皇宫,朱允炆望着桌上的银行账册,嘴角泛起笑意。
账册上的数字还在增长,而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当银行的脉络延伸到大明的每一寸土地,当新钞成为流通的血脉,当资本能顺畅地流向工坊、农田、运河,他勾勒的工业蓝图,才能真正生根发芽。
窗外,月光洒在新钞的水印上,如游龙在银波中潜行。
资本的洪流,已被引入规划的河道,正待滋养这片古老的土地,催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