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格物书院浸在绵密雨雾里,檐角垂落的雨丝如素线织就淡烟,将静室雕花窗棂晕成一帧朦胧墨画。
风裹着潮气钻进窗缝,吹得案上烛火轻轻晃,也吹得朱允炆青布袍角微微扬起。
朱允炆端坐案前,指尖缓缓拂过户部盐税档案的泛黄纸页。
那些记载着 “两淮盐课岁入四十万两” 的墨迹,在他指腹下竟似带着温度 —— 不是墨香的暖,是灶户血泪的凉。
他太清楚这数字背后藏着什么:是高利贷利滚利的盘剥,是盐官层层加码的 “火耗”,是盐商私吞的半壁盐利。
“殿下,盐政这潭水,比北疆的冻河还深。” 沈敬立在案侧,青衫下摆被冷风掀得微动,眉头拧成
一道深川,指节无意识攥紧了腰间玉带。他俯身凑近,声音压得极低:“两淮盐场的灶户,十户有九户靠借印子钱过活;盐课司的官吏,把‘火耗’加了
一层又一层,连称盐的秤砣都比官定的重三成;还有江南那些盐商,漕运要分
三成利不算,朝中三位阁老的门生,都在他们商号里挂着虚职领俸禄。”
案边围着的几位年轻属官凑得更近,目光扫过密报上 “两浙盐场年产盐三百万石,朝廷实收不足三十万石” 的字句时,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
其中一人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愤懑与无奈:“往年御史台也想整饬,可刚查了两家盐商,就被‘扰乱民生’的折子参了回去,连主查的御史都被调去了云南做知府……”
“啪!” 朱允炆突然抬手,将档案重重合上。烛火被气流掀得跳了跳,他眼底的温和尽数褪去,只剩寒芒乍现:“正因他们把路堵死了,我们才要凿开一条新道。”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雨打湿的芭蕉叶,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铁:“国之命脉,半在盐铁。如今北疆军饷年年超支,去年冬天有三个卫所的士兵连棉衣都穿不上;江南水患刚过,百万灾民还等着赈济。若再让盐利流进私囊,这大明的根基,迟早要被蛀空。”
说罢,他俯身从案下抽出一卷麻纸 —— 纸边还沾着些许滩涂的细沙,显然是常被翻阅。
展开时,三道连环水池的炭笔画清晰可见,旁侧用小楷标注着 “引潮”“晒卤”“结晶” 三个小字。最外侧的水池旁画着几道斜向沟渠,中间水池里标着 “卤度
八成”,最内侧的池底,竟画着细密的雪粒状图案,像极了凝在滩上的盐霜。
“这是……” 一位属官探头细看,眼中满是疑惑。朱允炆指尖点在 “结晶池” 上,语气里多了几分笃定:“这是上月从应天府旧书库翻出的《海疆煮盐考》改编的法子,我亲去江边滩涂试了三回,终于定了流程。”
“传统煎盐,十斤海水要耗三斤柴薪,熬上两个时辰才能得一两盐,还带着苦味,百姓买回去要先用水泡三遍才能吃。”
朱允炆的指尖沿着水池线条滑动,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法叫‘滩晒’,先引海水进初晒池,借日光晒到卤汁发稠,再转进复晒池浓缩,最后入结晶池。若是晴天,三日便能出盐 —— 不用柴薪,人力省七成,产量能翻三倍,且盐粒雪白,入口只有咸鲜,没有半分苦涩。”
静室内瞬间静了下来,只剩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在青瓦上脆得像玉。一位精于数算的属官猛地掐了把手指,指节 “咔咔” 响,随即失声惊道:“殿下!若按此法,每石盐的成本能从五钱降到一钱!这…… 这简直是把沙子变成了银子!”
“不是点石成金,是把被偷走的利,还给朝廷,还给百姓。”
朱允炆抬眼,目光扫过众人,见有人眼中闪过喜色,也有人眉头微蹙,便放缓了语气,“但硬刚不行。旧盐商的关系网盘根错节,连地方知府都要靠他们的‘孝敬’填亏空,我们要借力打力 —— 用‘官督商办’的法子,另起炉灶。”
“官督商办?” 沈敬立刻抓住了关键,往前凑了半步,青衫几乎擦到案边,“是让官府牵头定规矩,商人出钱出人力?”
“没错。” 朱允炆点头,指尖在纸上画了个圈,将 “官” 与 “商” 的字样圈在一起,“营造司出技术、派管事,负责盐场建设和质量把控,盐税直接由朝廷派官征收,一分不经过地方盐课司的手,免得被截留。建场的银子、雇人的工钱,向民间募集 —— 愿意投钱的,有两条路:要么买债券,按年付息,年利率五分;要么入股,年底按利分红,还能优先拿到新盐的分销权。”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像剑出鞘时的寒光:“我们要让天下人看到,跟着新法走,能吃到肉。等我们的盐价低三成、质量好十倍,旧盐商那些掺了泥沙的青盐,谁还会买?他们没了利润,背后的保护伞没了好处,自然会树倒猢狲散。”
“殿下英明!” 那数算属官已激动得涨红了脸,声音都有些发颤,“五分利息比钱庄高两倍,还有分销权,江南的富商肯定抢着来!去年苏州府的张大户,为了三分利息就投了十万两去开漕运,这五分利他绝对不会放过!”
“但旧盐商不会坐视不管。” 朱允炆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下来,烛火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新盐场选址要偏,选在苏北黄泥湾那种荒滩,离旧盐场远些;初期规模别大,先建三个滩晒池试试水,免得打草惊蛇。”
他看向沈敬,目光变得凝重:“沈敬,你带一队人,去查近三年两淮、两浙盐课司的账目,重点查‘特别开支’‘采办费用’这些名目,看看有没有银钱流去北平。”
沈敬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北平?燕王府?”
“四叔坐拥北疆,养着十万铁骑,单靠朝廷拨的军饷和北平赋税,怎么够养那么多兵?” 朱允炆的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声音冷得像冰,“盐利这么肥,他若不沾,才反常。若是能找到他私吞盐利的证据,这便是将来对付他的一把利剑。”
当南京城的雨还黏着窗棂时,苏北沿海的黄泥湾已扬起了新土。三日后,一支打着 “营造司采办” 旗号的队伍悄悄扎了营,帆布帐篷藏在芦苇荡后,只露出几支烟囱,远远看去像极了渔户的临时住处。
带队的是皇太孙卫队副统领周武,此刻他换上了粗布工头服,腰间别着把短刀,裤脚卷到膝盖,沾着泥点。他指着海湾内侧的滩涂,对工匠们喊话,声音洪亮得盖过了海浪声:“按图纸挖三道池,池埂要夯结实,每寸都得用石碾子压三遍!引潮沟得斜着挖,顺着潮势走,别让海水冲垮了岸!”
十几个精壮工匠扛着锄头铁锹,在滩涂上忙碌起来。
刚夯好的池埂没等晒干,就被涨潮的海水冲垮了半丈,几个工匠蹲在滩上叹气,手里的铁锹往泥里插得深深的。
周武见状,解下粗布衫搭在肩上,抄起铁锹就往泥里踩:“愣着干啥?顺着潮势挖导流沟,把水引去芦苇荡!潮退了再补池埂,多掺些稻草进去,结实!”
远处的海面上,两艘快船来回巡逻,船上的护卫都背着弩机,腰间挂着沉甸甸的震天雷 —— 那是朱允炆特意拨来的新式兵器,黑铁外壳上刻着细纹,遇火便炸,威力能掀翻半艘小船。
周武走到一处高坡,望着正在搭建的工棚,低声对身旁的护卫说:“夜里分三班守,暗哨要藏在芦苇丛里,手里的连弩上弦,看见陌生人靠近,先放信号箭,再问话。谁敢硬闯,直接用弩箭射 —— 殿下说了,盐场的事,不能走漏半分风声。”
与此同时,南京城的户部库房里,沈敬正带着属官们埋在如山的账册中。
烛火从清晨燃到深夜,灯芯换了三回,案上堆着的 “两淮盐课司账簿” 已翻了大半,每张纸都被标注了红圈或问号,有的纸页上还沾着干涸的泪痕 —— 那是属官们见着 “灶户欠银” 的字句时,忍不住落的泪。
“大人!你看这个!” 一位属官突然举起一本账册,声音发颤,手指都在抖,“去年三月,有笔‘采办柴薪’的开支,花了五万两,可后面附的商号印章,是‘顺昌号’—— 我查过,这商号是燕王府长史的远亲在北平开的,专做军需采买!”
沈敬赶紧凑过去,借着烛光细看。账册上 “柴薪” 二字写得潦草,像是故意遮掩,后面的入库记录更是只字未提 —— 五万两的柴薪,能供一个盐场烧半年,怎么可能没有入库记录?
他又翻出另一本账册,找到同年五月的 “特别开支”,数额三万两,备注是 “犒劳盐丁”,可附的钱庄票号,竟也是北平的 “通和钱庄”—— 那正是燕王府常用的钱庄,去年北疆军饷有三成是从这家钱庄走的账。
“把这些账册抄下来,原件封存,用蜡封好,派两个心腹送进东宫。” 沈敬的声音有些发紧,指尖按在账册上,几乎要把纸页按破,“立刻给殿下送密报,这事…… 比我们想的还严重,燕王府怕是把两淮盐利当成了自家金库。”
三个月后,黄泥湾的盐场迎来了第一场丰收。当第一池雪白的盐粒被铲起时,老盐工王阿公捧着盐粒,激动得手都在抖 —— 他晒了三十年盐,从没见过这么白的盐,像把冬天的雪揉碎了撒在滩上。他忍不住舔了一口,咸鲜在舌尖散开,没有半分煎盐的苦味,眼泪当即就落了下来:“活了五十年,总算见着干净盐了!”
周武让人装了十袋盐,快马送进南京城。朱允炆亲自拆开一袋,捏起一撮盐撒进茶碗,待盐粒融化,呷了一口,眼底露出满意的神色。
他放下茶碗,对身旁的内侍说:“传旨,让‘大明盐业’的人,把盐运去扬州,按市价三成卖。记住,别露营造司的名头,就说是江南富商合开的商号,免得旧盐商提前动手。”
五日后,扬州城的 “大明盐业” 铺子前,排起了长队。青石板路上挤满了人,从铺子门口一直排到巷口,连挑着菜筐的农妇、扛着锄头的佃户都来了。
百姓们扒着铺子的木窗,看着里面雪白的盐粒,又听伙计扯着嗓子喊 “五十文一斤,比别家便宜一半,买两斤还送一小包”,都争相往前挤。
“给我来两斤!” 一个妇人挤到柜台前,手里的铜钱攥得发烫,“我家那口子昨天买了半斤,说这盐炒菜香得很,连酱油都省了!”
“我要五斤!” 一个粮店老板扛着布袋,额头上满是汗,“以后我粮店就搭着卖这盐,客人们买粮顺带买盐,肯定能多做生意!”
而街对面的 “王记盐行” 里,却一片死寂。老板王福安把账册摔在桌上,“啪” 的一声,算盘珠子都蹦了出来。
他气得脸色铁青,指着窗外的长队,声音都在发颤:“第一天就没人来买!那什么‘公司盐’,又白又便宜,再这么下去,我们库里的盐都要堆成山了!”
旁边的账房先生哆哆嗦嗦地站着,手里的毛笔都握不稳:“老板,要不…… 我们也降价?降到六十文一斤,总能抢回些客人。”
“降个屁!” 王福安一脚踹在凳子上,凳子 “哐当” 一声倒在地上,“我们的盐成本要四十文一斤,降到六十文,每斤才赚二十文,还不够给李通判的‘好处费’!再说,我昨天找李通判,想让他以‘私盐’的名头查封那铺子,可他居然说‘民不举官不究’,根本不肯管!”
他不知道,李通判上个月刚托人买了 “大明盐业” 的五千两债券 —— 五分的年利率,比王福安每年给的 “好处费” 高了三倍。利益的绳,早已悄悄把扬州的官员和新盐场绑在了一起,旧盐商赖以生存的 “保护伞”,正在慢慢瓦解。
入夜后的黄泥湾盐场,静得只剩海浪声。
芦苇丛里突然闪过一道黑影,那人穿着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往盐场的结晶池摸去。
他手里拿着个小布袋,显然是想偷些新盐回去复命。
刚靠近池埂,他的脚突然被一道暗线绊了一下 ——“咻!” 一支红色信号箭从暗处射出,划破夜空,在黑夜里划出一道醒目的弧线。
“谁在那里!” 巡逻的护卫举着连弩围过来,弩箭的机括 “咔嗒” 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黑影转身想跑,却被脚下的绳索绊倒,“扑通” 一声摔在泥里,还没等他爬起来,四个护卫就冲上去,将他按在地上,膝盖顶着他的后背,让他动弹不得。
第二日清晨,这封密报就送到了朱允炆的案头。他坐在窗边,就着晨光细读,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节奏缓慢却带着压力。
片刻后,他对身旁的内侍说:“传旨给周武,把警戒升到最高,暗哨再加一倍,结晶池周围埋上绊马索。
再调二十把连弩去盐场,若是有人敢动手,不用留活口 —— 让他们知道,我的盐场,不是谁都能闯的。”
内侍刚要退下,朱允炆又开口,声音里多了几分冷意:“再让扬州的人给王福安那些盐商带句话 —— 愿意入股‘大明盐业’的,之前偷税、掺假的旧账一笔勾销,还能按股本分分销权;若是还想搞小动作,就看看昨晚那探子的下场。”
他走到窗边,望着院外抽芽的柳树,眼底闪过一丝冷光。风裹着花香吹进来,却没让他的神色柔和半分:“这场盐铁之战,从来都不只是经济仗。瓦解旧盐商的势力,是为了切断朱棣的财路;积累盐业的利润,是为了充实国库,养强军队。谁挡路,谁就得死。”
三日后,扬州传来的消息,像一阵风刮进了东宫。王福安等五家大盐商主动上门,愿意将一半家产入股 “大明盐业”;其余中小盐商更是挤破了 “大明盐业” 的门,争相购买债券,连扬州知府都托人递话,想为官府争取点分销权 —— 毕竟新盐利厚,谁都想分一杯羹。
沈敬拿着密报,快步走进静室,青衫都被汗浸湿了。他双手递上密报,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殿下,两淮的盐商基本都归顺了!还有,我们审了那探子,他招了 —— 是北平‘顺昌号’派来的,燕王府那边,好像已经知道盐场的事了。”
朱允炆接过密报,缓缓展开,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四叔消息倒快,看来他在江南的眼线不少。不过没关系,他知道得越多,心里越慌。没有盐利支撑,他的十万铁骑,迟早要断了粮草。”
他将密报锁进铁柜,里面还放着之前查出来的账册副本 —— 那些纸页上的墨迹,都是朱棣私吞盐利的证据,是对付朱棣的利剑。现在还没到出鞘的时候,他要等,等国库充盈,等军队练强,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案上的 “滩晒法” 图纸上。
朱允炆伸手拂过图纸上的盐池,指尖仿佛触到了未来的大明 —— 那里没有贪腐的盐官,没有垄断的盐商,国库充盈得能堆到房梁,边关的士兵穿着厚实的棉衣,百姓能吃上便宜的好盐,再也不用为了一小袋掺沙的盐发愁。
这场盐铁论剑,只是开始。他要走的路还很长,要斩的荆棘还很多 —— 朝堂上的老臣、地方的贪官、北疆的猛虎,每一个都是拦路虎。
但他不怕,只要握着 “民利” 这把剑,握着 “革新” 这柄盾,就没有闯不过的关,没有打不赢的仗。
北方的朱棣已经注意到他了,就像猛虎注意到了猎物。
而他,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大明的土地上酝酿,只待一个风起的日子,便会席卷天下。
要不要我帮你补充几个次要人物的小支线,比如老盐工王阿公如何向邻里推广新盐,或是沈敬查账时遭遇的阻碍,让章节内容更丰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