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冬夜,呵气成霜。
朱棣独自坐在书房里,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他骨子里的寒意。案头摊开的,是南面刚刚送来的军报——真定之战,详细战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烙在他的心上。
“炮火如雷,覆盖四野……铁骑冲阵,未及敌前已损七成……”
“燕王麾下大将张玉……殁于阵前。”
“燕军溃退百里,辎重尽失。”
他闭上眼,那震耳欲聋的炮声仿佛还在耳边轰鸣,那刺目的火光似乎仍在眼前闪耀。冲锋的骑兵在密集的爆炸中如麦秆般倒下,训练有素的精锐甚至连敌人的衣角都没摸到,就化为了焦黑的残骸。那不是战斗,那是……屠杀。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抗衡的力量,将他毕生引以为傲的军事才能碾得粉碎。
他曾是纵横漠北、令蒙古铁骑闻风丧胆的燕王,是父皇口中“类我”的塞王!他熟读兵书,精通韬略,自信在这片土地上,无人能在沙场上与他争锋。可那个应天府深宫里长大的侄儿,那个他曾经暗自鄙夷、认为只会玩弄“奇技淫巧”的书生太孙,用一场真定之战,将他所有的骄傲和信念,彻底击碎。
不是计谋不如人,不是士卒不勇猛。而是……时代变了。一种他完全陌生的战争方式,以一种蛮横不讲理的姿态,宣告了他的过时。
“呵……呵呵……”低沉的笑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丝的腥甜,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瘆人。“清君侧?靖国难?”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嘲讽这命运的无稽。如今看来,这旗号是何等的可笑。他要清的“侧”,是一个他根本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他要靖的“国难”,或许正是他自己。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是道衍和尚(姚广孝)。他没有通报,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朱棣知道是他,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道衍的奇谋妙计,在那种毁天灭地的炮火面前,毫无用武之地。
“王爷。”道衍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南边……又来信了。”
朱棣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赤红。是那个“好侄儿”的信!还有……高炽的劝降信。
他几乎是抢过那两封信。高炽的字迹工整却透着虚弱,信中的言辞恳切,分析利害,字字句句都在劝他为了将士性命,为了北平民生,放下武器。他的儿子,他寄予厚望的世子,如今在别人手里,写着这样屈辱的文字。
而另一封,那来自应天,来自他如今最大的梦魇,那个占据了他侄儿身体的“妖孽”或是“天人”的信。信上的称呼,不再是冰冷的“燕王”,而是带着一丝微妙亲昵的“四叔”。
信写得很长,没有胜利者的盛气凌人,反而用一种近乎平等的语气,分析天下大势,描绘一个他闻所未闻的宏伟蓝图——不再局限于中原这一亩三分地,而是将目光投向浩瀚的海洋,无垠的草原,乃至更遥远的西方。信中说,大明需要一把最锋利的剑,去开拓更广阔的疆土,去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来自海洋另一端的挑战。而这把剑,非他燕王朱棣莫属。
“归顺于朕,朕许你戴罪立功,总领北庭、西域,为大明永镇边疆,开丝绸之路之新章……”
诱惑,赤裸裸的诱惑。却又不仅仅是诱惑。那信中的视野和气魄,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那不是一个守成之君的眼光,那是一个……开创者,一个与他,与父皇,都截然不同的帝王。
他将两封信重重拍在案上,胸口剧烈起伏。投降?向他那个乳臭未干(尽管灵魂已不知是何方神圣)的侄儿俯首称臣?向那个用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击败他的人认输?骄傲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可不投降呢?北平已是一座孤城。真定精锐尽丧,后方被那支神出鬼没的“海军陆战队”奇袭,连老巢都被端了。高炽在他们手上,军心已然涣散。继续抵抗,除了让更多追随他的将士白白送死,让北平城生灵涂炭,还能得到什么?
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卷着细碎的雪花,扑打在他滚烫的脸上。院中,积雪覆地,一片惨白,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想起父皇,那个威严如山、一生都在征战和巩固江山的洪武皇帝。若父皇在天有灵,看到他的儿子们如此自相残杀,看到大明出现了这样一个……怪物般的继承者,会作何感想?是会震怒于他的叛乱,还是会惊愕于那个孙儿带来的剧变?
雪花落在他花白的鬓角,冰凉刺骨。他才四十多岁,鬓角却已在这连番的打击下,染上了霜雪。野心、抱负、不甘、屈辱……种种情绪在胸中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王爷,天寒。”道衍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将一件大氅披在他肩上。
朱棣没有动,只是望着窗外无尽的黑暗和飞雪,良久,才用一种沙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问道:“道衍,你说……这天下,真的容得下我朱棣,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吗?”
道衍沉默片刻,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王爷,天命已不在燕,而在‘新’。顺之者,或可于新天中,另辟一方乾坤。逆之者……灰飞烟灭。”
“新天……另辟乾坤……”朱棣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是苟且偷生,还是……抓住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是做困守北平、最终身死族灭的叛王,还是做一个开疆拓土、名留青史(哪怕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青史)的征北大将军?
那一夜,北平的雪下得很大,覆盖了血迹,掩盖了伤痕,也仿佛要将所有的旧日荣光与野心彻底埋葬。
天亮时分,朱棣依旧站在窗前,身形僵硬,眼中却已没有了昨夜的疯狂与挣扎,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对未知未来的审慎考量。
他缓缓抬起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迅速融化。
“也许……本王的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雪中。
这北方的雪,冷了他的热血,也冷却了他那颗不甘了半生的心。同时,似乎也映照出另一条,他从未设想过的、铺满冰雪与星光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