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浑奔涌的光阴河
冬至的寒风刚掠过壶口的崖壁,我已站在冰封的河床上。冻裂的冰面下传来闷雷般的轰鸣,褐黄的河水在冰层下奔腾,像条被囚禁的巨龙。守岸的老汉跺着冻僵的脚,这河冻了三千年,冻得住表面,冻不住根里的劲,他的烟袋锅在冰上磕出火星,你看这冰缝里的水,越冻越烈。这一刻,黄土的腥气混着冰碴的冷漫过来,我忽然看见冰裂处喷溅的水花——雄浑从不是刻意的咆哮,是岁月熬出的劲,是藏在沉潜里的烈,在冰封与奔涌之间,把每个冲撞的瞬间,都熔成可以触摸的重。
儿时的雄浑,是祖父打铁的熔炉。他总在数九的铁匠铺里添炭,红亮的铁坯在砧上跳动,的锤声里混着他这铁得烧透,不然打不硬的吆喝。我蹲在风箱旁看他把烧红的犁铧弯成弧,火星在炭灰里炸开,像撒了把碎金,你看这铁,软时能弯,硬时能劈,才叫真本事。有次偷着拉风箱想让火更旺,结果把铁坯烧化了半截,祖父没骂我,只是让我跟着他重新锻打,你看这废铁,回回炉,照样能成好东西,铁钳烫在掌心的灼痛里,混着他劲得攒着使,猛了要炸的教诲。
他的铁匠铺里,铁砧总嵌在半尺厚的青石里,锤痕像月球表面的坑。这砧子跟了我四十年,新锤砸不出老痕,老痕才能养出新劲,他指着砧面中央的凹坑,你看这窝,是千把锤子砸出来的,越深越能吃住力。有年山洪冲垮了铁匠铺,他却在废墟里挖出铁砧,你看这带泥的铁,洗干净了更沉,重新生火时,火星在雨里亮得像群倔强的星。那些被铁锤敲硬的手掌,藏着最朴素的劲——雄浑从不是蛮力的冲,是该像锻打的铁,你耐着反复的烧,它便赠你扛事的硬。
少年时的雄浑,是先生讲的《黄河谣》。油灯下的唱本泛着油光,他的手指重重敲在九曲连环四个字上,这河不是直的,拐着弯才蓄得住劲。我为背不出歌词被留堂,他却煮了锅姜汤让我暖手,你听这汤沸的声,跟黄河的浪一个理,得翻着滚才够味,姜块在锅里碰撞的声里,藏着沉得住气才能成大器的深意。
后来在黄河边听船工号子,沙哑的吼声撞在崖壁上反弹回来,像群奔马踏过心尖。领号的老把式说这号子得沉在丹田,飘着喊没劲儿,他的青筋在脖颈上绷得像拉满的弓,你看这河,看着浑,底下的石头比谁都硬。号子声里的黄河突然掀起巨浪,拍在船板上的响震得人耳朵疼,像天地在较劲。那些被号子浸过的晨昏,藏着最生动的启示——雄浑的底气从不是虚张的势,是积淀的厚,你憋着劲的沉,它便给你冲天的猛。
成年后的雄浑,是高原筑路的打桩机。钢铁的桩锤在冻土上起落,的巨响在山谷里滚出回音,像头巨兽在喘息。领工的老王抹着满脸的冰碴,这冻土得用重锤砸,轻了钻不进,他的棉帽结着冰壳,路要修到天边去,劲就得攒到骨头里。我看着桩锤把三十米的钢桩砸进冻层,每一次起落都带着撼动大地的重,你看这桩,砸得越深,路越稳,冰屑在阳光下飞成雾,像谁撒了把碎银。
后来路过那段公路,看见里程碑上刻着海拔4500米,旁边的纪念石上嵌着截废桩,这是当年砸弯的第一根桩,硬把冻土砸出了缝。养路工说暴雨冲毁路基时,就是靠着这些深桩把路面拽住的,你看这露在外面的半截,底下藏着二十米的根。那些被桩锤砸进的冻土,藏着最壮阔的志——雄浑的征程从不是一蹴而就的浅,是往深里钻的狠,你迎着它的硬,它便给你立住的稳。
雄浑的质地,是硬碰硬的沉。铁砧的青石裹着钢铁的冷,锤砸不碎,火烧不裂,像块生了根的山;黄河的泥沙浸着岁月的浊,冲不散,淘不尽,像条流动的地脉;打桩机的钢桩泛着寒光,冻不脆,砸不弯,像柄扎进大地的剑;就连船工的纤绳,也带着桐油的韧,拉不断,磨不烂,像条勒进历史的筋。
老匠人说真雄浑的东西都有根,他指着祖传的铁锚,你看这爪,得扎进泥里,船才稳。有次见他给新打的犁铧淬火,烧红的铁在冰水里冒白烟,硬要淬透,软要烧够,刚柔相济才叫雄浑。这些带着根基的物件,像位站得住的巨人,既有着破土的锐,又有着扎地的深,像黄河的浪,既敢拍岸,又能沉底,在起落间蓄着力。
雄浑的声音,是较劲的吼。铁锤砸铁砧的声里,藏着金属硬碰的脆,像声决绝的誓;黄河撞崖的声里,裹着浪花碎玉的烈,像首激昂的诗;打桩机砸桩的声里,含着钢铁入地的狠,像支冲锋的号;纤绳拽船的声里,浸着纤维绷紧的韧,像句沉重的诺。
音乐家说天地的怒吼最养骨,他把麦克风架在黄河边,你听这浪涛的轰鸣,多像远古的雷。有次在峡谷录音,浪撞岩的、风穿峡的、号子的混在一起,竟成了部天然的史诗,这是力与力的角斗,比任何交响乐都震撼。这些藏在巨响里的冲撞,像场不屈的抗争,让你在聆听时忽然懂得:真正的雄浑从不是声嘶力竭的喊,是骨子里的沉,像铁锤砸铁砧,浪撞崖壁,不需虚张,却自有股撼人的势。
雄浑的色彩,是饱和的重。铁砧的青黑里泛着铁灰,像被岁月烟熏的脸;黄河的褐黄里透着赭红,像被血水浸过的土;打桩机的银灰里裹着墨黑,像淬了夜的钢;纤绳的桐油色里带着棕褐,像被汗腌透的布。这些被时光浸透的色,像幅厚重的油画,让你在凝视时忽然懂得:雄浑的底色从不是鲜亮的浮,是沉淀的浓,像陈年的墨,越久越重,像锻打的铁,越冷越硬。
画家说最高级的雄浑是,他蘸着调好的赭石,你看这色里的重,能压得住纸。有次见他画黄河壶口,故意把浪花画成浊黄,这才是真黄河,清了就没那股劲。这些带着重量的色彩里,藏着最本真的力量——没有轻浮的飘,只有扎实的坠,就像世间的雄奇,从不是表面的炫,是内里的沉,像高原的山,看着静,实则根扎得深。
雄浑的隐喻,是生命的搏。孩童时的犟劲是种雄浑,摔了不哭的硬里藏着不服输的种;少年时的韧劲是种雄浑,累了不歇的拼里藏着往上闯的劲;成年后的担当是种雄浑,难了不躲的扛里藏着压不垮的骨;老年时的厚重是种雄浑,老了不倒的稳里藏着熬出来的沉。这些层层递进的力,像座堆叠的山,每块石头都刻着冲撞的痕,却从不会塌。
探险家说雄浑是藏在平静下的烈,他指着冰川下的暗河,你看这冰多静,底下的水比谁都急。有次听他讲在雅鲁藏布江漂流的经历,漩涡把船吸得打转时,反而得往浪眼里冲,这才是跟江河较劲,越怕越被吞。这些与极限对撞的故事,像杯烈酒,让你在灼烧中尝到刚烈,明白有些退缩只会被碾碎,迎着上才能闯出条路,有些顺从只会被裹挟,憋着劲才能站得住脚,像打桩机的桩,砸得越深,越稳。
雄浑的记忆,是血脉的传。祖父的铁砧传给了堂兄,每次打铁时,他总会往砧上啐口唾沫,这是老规矩,让铁认人;先生教的《黄河谣》,我现在唱给孩子听,唱到九曲黄河万里沙时,依然会攥紧拳头;高原打桩机的钢桩,现在成了新建大桥的桥墩,老领工说这根扎得最深,能抗八级地震;那些被岁月锤炼的物件,像一把把祖传的剑,越磨越亮,把几代人的劲与韧,都铸进了时光的骨。
去年大寒回到壶口,在冰裂的缝隙里发现块带锈的铁件,想来是当年修桥时掉落的,像块凝固的浪。我把它擦干净捧在掌心,冰碴在铁上化成水,透着刺骨的冷,这是五八年修桥时的铆钉,经了六十多年的冻,还没锈透,守岸老汉的烟袋在铁件上磕了磕,你看这锈,越厚越硬,跟黄河的泥一个性子。
深冬的寒风把崖壁的冰挂吹得发响时,我又站在冰封的河床上。冰下的轰鸣越来越响,像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你看这冰,快裂了,开春一化,就是滔天的浪,守岸老汉的棉鞋踩在冰上咯吱响,这才是黄河的性子,憋着劲,等着爆。我忽然懂得,那些看似沉寂的雄浑,实则是岁月沉潜的蓄力,没有一冬又一冬的冰封,哪来这份开春的烈。
准备离开时,在冰窟里发现片被冻住的叶,叶脉在冰层里清晰得像张网,边缘还留着被浪打的痕,像道不屈的疤。我把它揣在怀里,冰的冷透过棉衣渗进来,仿佛还带着祖父的体温,带着先生的号子,带着岁月的重。
走出很远再回头,黄河的冰在暮色里像条银色的龙,冰裂的纹路在夕阳下亮得像刀痕。风裹着沙的腥,带着冰的冷,带着时光的吼,我忽然看见雄浑深处的光——它从不是表面的壮,是内里的沉;不是一时的猛,是长久的熬。就像那些在世间行走的人,心中若有股无形的雄浑,便能在顺境时不飘,在逆境时不怂,把每次压抑都当成爆发的蓄能,像冰下的黄河,越是被冻,越要奔涌,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活成撼动大地的闯。
转身离去时,冰下的轰鸣突然变响,像有什么要破冰而出,守岸老汉的笑声在风里荡,等着吧,开春就见真章。我知道,这份雄浑会一直跟着我,继续在岁月里沉潜,把每个遇见的坎,都砸成垫脚石,让那些看似绝望的时刻,最终都变成生命里最硬的骨,像老铁砧上的锤痕,每道都是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