町疃记
我是在某个雨后初晴的午后撞见“町疃”这两个字的。彼时老藤椅陷在巷口杂货店的阴影里,竹编簸箕里摊着半干的绿豆,绿得发脆,风一吹就滚出几粒,卡在青石板的缝里。杂货店老板的孙女趴在柜台上写作业,铅笔头在田字格里涂涂改改,最后把“町疃”两个字推到我面前,奶声奶气问:“阿婆,这个词念什么呀?”
我凑过去看,纸面还带着橡皮屑的毛边,“町”字的竖钩拖得太长,几乎要戳破纸背,“疃”字的“田”被描得黑乎乎的,像块刚翻耕过的地。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祖母总说“到疃里去摘菜”,那时只当是随口叫的地名,从没深究过写法。此刻指尖触到纸面,竟像触到了几十年前的阳光,暖烘烘的,还裹着泥土的腥气。
后来我总爱往那些叫“町”或带“疃”的地方跑。不是什么有名的古镇,就是寻常村落,村口或许有棵老槐树,树干上拴着几头黄牛,牛尾巴慢悠悠甩着,把苍蝇赶得绕着圈飞。有次在浙西的一个小町,我看见一位老太太坐在门槛上纳鞋底,麻线穿过布面的声音“嗤——嗤——”,和远处稻田里的蛙鸣混在一起。她的鞋底上绣着简单的花纹,不是鸳鸯也不是牡丹,就是几株狗尾巴草,草叶上还缀着两颗小小的布扣子,像露珠。
“这是给我家老头子纳的,”老太太抬头看见我,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他脚大,买的鞋总磨脚后跟,还是自己纳的舒服。”说着她举起鞋底对着太阳照了照,麻线的纹路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每一针都拉得紧实,像是把日子里的细碎时光都缝了进去。我想起自己的外婆,以前也总在灯下纳鞋底,我总爱趴在她腿上,看她把线绕在手指上,再猛地一拽,线就牢牢钉在布上。那时我总问外婆,为什么不买现成的鞋,外婆说:“买的鞋没有温度,自己做的,穿着暖。”
暖,是这些小町小疃里最常见的东西。不是空调里吹出来的热风,也不是暖气里散出的暖意,是从柴火炉里飘出来的饭香,是邻居送过来的一碗刚煮好的红薯,是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一缕缕,在暮色里慢慢散开,把整个村子都裹进一片温柔里。有次在皖北的一个疃里住了几天,房东是对中年夫妻,男的在村口开了家修车铺,女的在家种点菜。每天早上我都被院子里的鸡叫吵醒,推开窗就能看见女主人在菜地里摘青菜,露水沾在她的裤脚上,亮晶晶的。她看见我就会喊:“姑娘,要不要来把小葱?刚拔的,炒鸡蛋香得很。”
我真的去拔过一次小葱,葱叶上的露水沾在手上,凉丝丝的,凑近闻还有股清清爽爽的味道。女主人教我怎么择葱,说“要把根须上的泥抖干净,老叶子也得掐掉,不然炒出来发苦”。我学得笨手笨脚,她就笑着拿过我手里的葱,自己动手择,嘴里还念叨:“现在的年轻人啊,都不会干这些活了。我们小时候,放学回家就得帮着喂猪、种菜,哪像现在,连葱和蒜苗都分不清。”
她说的是实话。我在城里长大,菜市场里的菜都是洗干净装在塑料袋里的,我从来没见过它们长在地里的样子,也不知道茄子是挂在枝上还是长在土里。直到在那个疃里,我才看见架在竹竿上的黄瓜藤,藤蔓上开着黄色的小花,黄瓜躲在叶子下面,顶着嫩黄的花蒂,像个害羞的小姑娘。男主人还带我去看他种的西瓜,西瓜地旁边搭了个小棚子,他说“晚上得在这儿看着,不然会有野猪来偷瓜”。棚子里铺着稻草,还有个旧收音机,他说晚上听着收音机,守着瓜地,心里踏实。
踏实,也是这些地方给我的感觉。不像城里,每天早上睁开眼就听见汽车的鸣笛声,地铁里挤满了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疲惫。在町疃里,时间好像走得特别慢。太阳慢慢升起,慢慢落下,牛慢慢吃草,人慢慢干活,连狗都慢慢走路,遇见熟人就摇着尾巴蹭蹭腿,一点也不着急。有次我在一个町里的河边坐着,看见一位老爷爷在钓鱼,鱼竿支在岸边,他就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个旱烟袋,一口一口慢慢抽。我坐了半个多小时,他一条鱼也没钓上来,可他一点也不着急,还跟我聊天,说“钓鱼嘛,本来就不是为了吃鱼,是为了图个清静”。
清静,是现在很难得的东西。城里的晚上,就算到了半夜,马路上还有汽车开过的声音,小区里还有人在楼下说话,手机里的消息一条接一条跳出来,让人不得安宁。可在町疃里,晚上特别安静。天一黑,家家户户就关了门,只有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很快又安静下来。我在皖北那个疃里住的时候,晚上躺在炕上,能听见窗外的虫鸣,还有远处河水流动的声音,特别轻,像在耳边说话。有时候会有月亮,月光从窗棂里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银辉,连灰尘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还在一个町里见过一位手艺人,是做竹编的。他的铺子就在村口,门口堆着一堆竹子,青的、黄的,堆得像座小山。他坐在铺子门口,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在削竹篾。竹篾很细,在他手里像条小蛇,灵活地绕来绕去,不一会儿就编出了一个竹篮的底子。他的手指很粗糙,指关节很大,上面还有不少细小的伤口,那是常年跟竹子打交道留下的痕迹。他说自己做竹编已经四十多年了,从十五岁就跟着父亲学,现在父亲不在了,他就接着做,“这手艺不能断,断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看着他编竹篮,看了整整一个下午。他编得很认真,眼睛一直盯着手里的竹篾,连我跟他说话,他都只是偶尔应一声。竹篾在他手里翻飞,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像是在跳一支无声的舞。编好的竹篮,纹路整齐,边缘光滑,提在手里很轻,却很结实。他说“好的竹编,能用上十几年,装米装面都不会漏”。我问他现在还有人学这手艺吗,他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嫌这活累,不挣钱,没人愿意学了。我儿子在城里打工,说什么也不回来学这个”。
那天我买了一个他编的竹篮,提在手里走在町里的小路上,竹篮的清香飘在空气里,很好闻。路过一家小卖部,老板娘看见我的竹篮,说“这是老林编的吧?他的手艺好,编的东西结实”。我说“是啊,他编了四十多年了”,老板娘说“不容易啊,现在还能坚持做手工的人不多了”。
我想起在另一个疃里,见过一位做豆腐的老人。他每天凌晨三点就起床,泡豆子、磨豆浆、点豆腐,忙到早上七点多,豆腐就做好了。他的豆腐坊就在自家院子里,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老周豆腐”。每天早上,都有不少人来买他的豆腐,有的人拿着碗,有的人拿着盆,排队的时候还会互相聊天,说“老周的豆腐就是好,嫩得能掐出水来”。老周做豆腐不用机器,都是手工做,他说“机器做的豆腐没有豆腐味,手工做的才香”。我尝过他的豆腐,确实很香,炖在汤里,不用放太多调料,就很鲜。
这些手艺人,就像町疃里的老槐树,扎根在这片土地上,默默守护着那些古老的手艺,也守护着那些慢慢流淌的时光。他们或许不富裕,或许不有名,可他们活得很认真,很踏实,把每一件小事都做得尽善尽美。就像老林编竹篮,每一根竹篾都削得均匀,每一个纹路都编得整齐;就像老周做豆腐,每一步都不偷懒,每一块豆腐都做得鲜嫩。
我还在町疃里见过很多可爱的孩子。他们不像城里的孩子,每天要上各种补习班,要练钢琴、学画画,他们的童年是在田埂上跑出来的,是在小河里摸鱼摸出来的,是在大树下捉迷藏藏出来的。有次在一个町里,我看见几个孩子在田埂上放风筝,风筝是他们自己做的,用报纸糊的身子,用竹篾做的骨架,线是从家里找的缝衣线。风筝飞得不高,总在低空盘旋,可孩子们笑得很开心,跑着、跳着,喊着“再高一点,再高一点”。有个小男孩的风筝线断了,风筝飘到了稻田里,他也不生气,跑过去把风筝捡起来,拍掉上面的泥,说“没关系,下次再放”。
还有一次,在皖北的那个疃里,我看见几个孩子在河边摸螺蛳。他们挽着裤腿,站在浅水里,小手在水里摸索着,摸到螺蛳就放进身边的小桶里。有个小女孩摸到一只很大的螺蛳,高兴得跳起来,差点摔进水里,旁边的小男孩赶紧扶住她,两个人都笑了。他们的脸上沾着泥点,衣服也湿了,可他们一点也不在乎,还邀请我一起摸。我试着把手伸进水里,水很凉,螺蛳在手里滑溜溜的,很有意思。那天下午,我们摸了满满一桶螺蛳,小女孩的妈妈还邀请我去家里吃螺蛳,说“用辣椒炒一炒,可香了”。
在町疃里待得久了,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些地方。喜欢这里的慢时光,喜欢这里的人情味,喜欢这里的草木,喜欢这里的一切。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城里的日子总是那么匆忙,为什么人们总是那么焦虑,或许是因为我们走得太快,忘了停下来看看身边的风景,忘了感受生活里的那些小美好。
有次在一个町里的老槐树下,我遇见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奶奶,她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看着远处的稻田。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她问我“姑娘,你从城里来的吧?”我说“是啊”,她又问“城里好吗?”我说“城里很方便,有高楼大厦,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她笑了笑,说“还是我们这里好,空气好,人也亲”。
她说得对,町疃里的空气是甜的,有草木的清香,有泥土的腥气,有饭菜的香味。町疃里的人是亲的,邻居之间会互相帮忙,谁家做了好吃的会分给大家,谁家有困难了大家都会伸出援手。在这里,没有陌生人,只有还没来得及认识的朋友。
我记得有次在一个疃里,我不小心把手机弄丢了,到处找都没找到,急得快哭了。村里的人知道了,都帮我找,有的去河边找,有的去田埂上找,有的去我去过的地方找。最后,一位老大爷在稻田里找到了我的手机,手机壳上还沾着泥,可手机还能用。我想给老大爷钱表示感谢,他说什么也不要,说“都是小事,不用客气”。
还有一次,我在一个町里生病了,发着高烧,浑身没力气。房东阿姨知道了,赶紧给我找药,还煮了姜汤给我喝,说“喝了姜汤发发汗,病就好了”。她还守在我床边,一会儿给我量体温,一会儿给我盖被子,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那天晚上,我退烧了,看着房东阿姨忙碌的身影,心里暖暖的,特别感动。
在町疃里,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些小事,或许在别人看来很平常,可在我心里,却特别珍贵。它们让我感受到了生活的温暖,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人和事。
现在,我还是会经常去町疃里走走。有时候是为了看看那里的老朋友,有时候是为了感受那里的慢时光,有时候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自己的心灵得到放松。每次去,我都会带上笔记本,把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都记下来,我想把这些美好的时光都留住,想把这些温暖的故事都讲给别人听。
我知道,随着时代的发展,很多町疃可能会慢慢消失,很多古老的手艺可能会慢慢失传,很多美好的时光可能会慢慢被遗忘。可我希望,那些藏在町疃里的温暖和美好,能够一直留在人们的心里,能够一直传递下去。因为这些温暖和美好,是我们生活中最珍贵的财富,是我们前行路上最有力的支撑。
我还会想起那个问我“町疃”怎么念的小女孩,不知道她现在还记不记得这个词,不知道她长大以后,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喜欢上这些叫“町”或带“疃”的地方。我希望她会,希望她能在这些地方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和温暖,希望她能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诗意。
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打在窗户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我看着窗外的雨,想起了那些在町疃里度过的日子,想起了那些温暖的人和事,心里充满了怀念。我想,下次再去町疃的时候,一定要再去看看那位编竹编的老林,看看那位做豆腐的老周,看看那位纳鞋底的老太太,看看那些可爱的孩子们。我想告诉他们,我很想念他们,很想念那些在町疃里度过的美好时光。
“町疃”这两个字,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词语,更是一种记忆,一种情感,一种生活的态度。它代表着慢下来的时光,代表着温暖的人情,代表着简单的快乐,代表着生活本来的样子。我希望,以后还有更多的人能够知道“町疃”,能够走进町疃,能够感受町疃里的美好,能够在町疃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宁静和幸福。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当我们厌倦了城里的喧嚣和忙碌,我们可以回到町疃,回到这片充满生机和温暖的土地上。在这里,我们可以种一块菜地,养几只鸡,编一个竹篮,做一块豆腐,过着简单而快乐的生活。在这里,我们可以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看着草木发芽又枯萎,看着孩子们长大又离开,却依然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期待。
这就是町疃,一个让人来了就不想走的地方,一个让人想起就会觉得温暖的地方,一个藏着生活所有美好的地方。我会一直记得它,一直想念它,一直爱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