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希雅目睹空与坎蒂丝在庆功宴上亲密耳语。
雨夜中,她将昏迷的空拖入赤王遗迹深处。
“坎蒂丝能给你的保护,我只会比她更炽热。”她点燃烛火,照亮锁链缠绕的空。
“沙漠的夜晚很冷,但我的怀抱永远为你燃烧。”
空在黑暗中醒来,发现迪希雅正温柔擦拭他额头的血迹。
“别害怕,”她的笑容在烛光中妖异,“这次,你再也走不掉了。”
坎蒂丝追踪足迹闯入遗迹时,只听见深处传来迪希雅的低语:
“说,你永远属于我...”
阿如村的夜,是被篝火点燃的,是被酒香浸泡的,是被劫后余生的狂喜煮沸的。
喧闹声浪几乎要掀翻简陋的石砌屋顶,佣兵们粗犷的笑骂声、酒杯碰撞的清冽脆响、还有那不知疲倦的沙漠歌谣,汇聚成一股灼热的气流,在狭窄的街道上翻滚。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烈酒的辛辣,还有浓重的、属于沙漠的尘土与汗水的混合气息。
就在这喧嚣的漩涡中心,空独自坐在一截粗粝的断墙残骸上。背靠着冰凉粗糙的石壁,那点凉意成了这片灼热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手里捏着一只粗陶杯子,里面的酒几乎没动过。
一场恶战刚刚结束,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畅快,而是海水退潮后遗留在沙滩上的沉重疲惫,每一寸骨头都像灌满了滚烫的沙砾。他只想安静片刻,让这片震耳欲聋的欢腾从身边流淌过去。
“嘿!大英雄!”一个粗壮的佣兵摇摇晃晃地扑过来,带着浓重的酒气,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空的肩头,力道大得让他几乎从断墙上滑下去,“躲这儿干嘛?来!喝!今天这酒,你不喝就是瞧不起我们沙漠的汉子!”
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试图推拒,但更多的佣兵涌了过来,带着同样灼热的目光和浓烈的酒气,将他团团围住。他被裹挟着,身不由己地陷入更喧闹的人潮中心,四周全是晃动的人影、高举的酒杯和震耳欲聋的呼喊。
就在这片混乱的、令人窒息的喧嚣边缘,一道目光如同潜伏在沙丘后的猎豹,沉默而专注地锁定着他。迪希雅靠在一处相对昏暗的墙角阴影里,高大的身形几乎与粗糙的石壁融为一体。她手里也端着一杯酒,但杯沿冰冷,琥珀色的液体在火光下微微晃动,映不出她眼底的丝毫波澜。
她的视线穿透狂欢的人群,牢牢钉在空身上。看着他被推搡,看着他被灌酒,看着他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强撑的笑容。
一丝尖锐的刺痛,混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在她胸腔深处蔓延开来,像藤蔓一样缠绕收紧。她仰头,将杯中冰凉的酒液一饮而尽,那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却浇不熄心底那簇莫名燃烧的火焰。她需要点别的什么,一点能让她平静下来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分开喧嚣的人流,如同分开红海的摩西,径直走向被众人围困的空。
是坎蒂丝。
她穿着阿如村守卫队长特有的、带有金色纹饰的简洁服饰,腰间的弯刀和臂上的盾牌在篝火跳跃的光芒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与她此刻脸上温和的笑意形成奇异的对比。
她步履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那些围着空喧闹起哄的佣兵们,在她的目光扫视下,竟也下意识地收敛了几分,嬉笑声低了下去,让开了一条通道。
坎蒂丝走到空面前,无视了周围那些带着酒意和好奇的目光。她微微倾身,凑近空的耳边。红棕色的发辫垂落下来,几缕发丝几乎拂过空的脸颊。她的嘴唇贴近空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他一人能听清。
空脸上那份强撑的疲惫和应付的神色,在坎蒂丝低语的瞬间明显松弛下来。他甚至微微侧过头,更专注地靠近坎蒂丝。
篝火跃动的光芒勾勒出他们靠近的侧影,他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依赖的、全然的信任和安心。坎蒂丝说完,直起身,对他安抚地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理解和鼓励的微笑,随即转身,再次分开人群,消失在通往村中那座古老石塔的方向——那里存放着阿如村最重要的文献和地图。
人群重新合拢,喧闹声浪再次将空淹没。但在迪希雅眼中,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喧嚣、火光、晃动的人影都瞬间模糊、褪色,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灰白背景。
唯有方才那短暂的一幕,被无限放大,清晰地烙印在她视网膜上,反复灼烧:坎蒂丝倾身靠近的姿势,她垂落的发丝,空脸上那份刺眼的、毫不设防的信任和放松……还有坎蒂丝离去时,空追随她的目光。
迪希雅的手指猛地收紧。粗糙的陶杯在她掌心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咔嚓”一声,碎裂开来。锋利的碎片刺入手掌,带来尖锐的痛楚和温热的黏腻感。
然而,这手上的刺痛远不及心口那片骤然爆裂开来的空洞和冰冷。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混杂着某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尖锐愤怒,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狠狠噬咬。她低头,看着掌心缓缓渗出的血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
篝火的光芒在她深蜜色的皮肤上跳跃,却无法照亮那双骤然变得幽深的琥珀色眼眸。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扩散,然后沉淀成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夜色如同倾倒的浓墨,彻底吞没了阿如村简陋的轮廓。不知何时,远方沉闷的雷声滚过天际,卷着沙砾的狂风开始呼啸着扑打村舍,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白日里还灼热难当的空气,此刻被骤降的温度和湿冷的预兆所取代,透着一股侵入骨髓的寒意。那场喧嚣的庆功宴,终于被这突如其来的恶劣天象驱散,残余的篝火在狂风中明灭不定,像垂死的眼睛,最终不甘地熄灭。村落沉入一片被风沙和黑暗统治的死寂。
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临时借宿石屋的狭窄小路上。风卷起的沙粒抽打在脸上,细碎而密集,带来阵阵刺痛。
他裹紧了单薄的斗篷,寒意依旧无孔不入,渗透进来。头疼得厉害,像有无数根针在太阳穴里搅动,白日里被强行灌下的劣质烈酒此刻在胃里翻江倒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尘土的味道。他只想快点回到那个简陋但能遮风挡雨的角落,一头栽倒,让沉重的黑暗彻底淹没意识。
转过一个堆满废弃陶罐的墙角,前方就是那间低矮石屋模糊的轮廓。就在他精神稍懈的刹那,一道黑影如同从墙壁本身剥落下来,又如同潜伏已久的沙漠毒蝎,带着惊人的速度和无声的压迫感,猛地从侧后方的阴影里扑出!
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更遑论做出任何有效的防御动作。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他的后颈,精准而冷酷。剧痛如同炸开的闪电,瞬间撕裂了他所有的意识。眼前骤然爆开一片刺目的白光,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吞噬。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像一截被砍断的朽木,软软地向前栽倒。
他最后的模糊感知,是冰冷的、带着粗粝沙粒的地面猛地贴上脸颊,还有一股极其熟悉的、混合着沙漠阳光和某种干燥植物气息的味道,强硬地钻入鼻腔,瞬间填满了他昏沉的世界。
意识在无边的黑色泥沼中沉浮、挣扎。感官被剥离,只剩下一些零碎的、令人不安的片段:身体在颠簸,像被拖行在崎岖的沙地上,粗糙的沙石摩擦着后背的衣物,带来火辣辣的钝痛;
有冰冷的水滴砸落在脸上,起初稀疏,很快变得密集、沉重,带着泥土的腥气——是暴雨,沙漠中罕见却狂暴的雨;一个沉重的、富有节奏的呼吸声,就在自己头顶上方,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压抑的、滚烫的力量。
他试图集中涣散的神智,眼皮重若千钧。后颈的剧痛像永不熄灭的火焰,持续灼烧着他的神经。他想动一动手指,却感觉身体被无形的绳索捆缚,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和冰冷的雨水冲击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死寂般的沉静。空气变得凝滞、冰冷,弥漫着一种陈年石头特有的、带着腐朽尘埃的阴冷气味。
雨声被隔绝在外,只剩下空洞的回音,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地方。某种巨大的、坚硬的轮廓在彻底闭合的视野边缘晃动,带着非自然的棱角,像某种远古巨兽的骸骨。
“咚!”
身体被粗暴地放下,撞击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这冲击终于撬开了他紧闭的眼睑一条缝隙。视野模糊而摇晃,仿佛隔着一层污浊的油。跳动的、昏黄的光源在不远处摇曳,是烛火?
那微弱的光芒,只够勉强勾勒出周围巨大石柱的狰狞轮廓,它们如同沉默的巨人,支撑着上方深不可测的黑暗穹顶。墙壁上,巨大的、非人的浮雕在摇曳的光影中若隐若现,扭曲的线条和空洞的眼窝投下诡异的影子。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试图捕捉更多信息。视线最终艰难地聚焦在几步之外。
那里,一个高挑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那簇唯一的、挣扎跳动的烛火旁。火焰的光芒勾勒出她熟悉的、充满力量的肩背线条,深红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珠。
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审视手中的什么东西。跳跃的火光在她身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在布满古老壁画的石墙上晃动,如同某种正在苏醒的庞然巨物。
是迪希雅。
空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窜遍全身,比这遗迹深处的阴冷更甚。昏迷前的记忆碎片——那股熟悉的气息,那沉重的呼吸——猛地串联起来。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认知,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击中了他:袭击他,将他拖入这未知黑暗的人,是她。
迪希雅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跳跃的烛火正好照亮了她的脸。那张平日爽朗英气的面庞,此刻被摇曳的光影切割得明暗不定。湿透的红发有几缕黏在额角和脸颊,水珠沿着她深刻的下颌线滑落。她的嘴角似乎向上弯着,但那绝不是空熟悉的、带着阳光和沙粒气息的爽朗笑容。
那弧度僵硬、冰冷,像用刀锋在石头上刻出来的一般。更令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总是闪烁着热情、坚定和野性光芒的琥珀色眼眸,此刻沉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里面没有愤怒,没有疯狂,只有一种近乎绝对的、吞噬一切的专注,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那目光,像无形的、冰冷的锁链,瞬间缠绕上空的咽喉,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
她朝他走近一步。靴底踩在冰冷的石面上,发出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回响,在这死寂空旷的巨大空间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如同敲打在空的耳膜上。
“醒了?”她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像是砂纸在粗糙的石面上摩擦,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毛骨悚然,“比我想的……要快一点。”
空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只能发出一点破碎的嘶哑气音。他下意识地想撑起身体,动作牵扯到后颈的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眼前发黑,闷哼出声。
“别动。”迪希雅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又奇异地混杂着一丝……温柔?她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烛光从侧面打来,将她一半的面容隐在深邃的阴影里,另一半则被跳跃的火光映照得异常清晰,那专注的眼神显得更加幽深莫测。
她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的优雅,与他此刻的狼狈形成刺眼的对比。她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探向空的额头。那只手,手指修长有力,指关节处有着常年握持武器留下的茧,在昏黄的光线下,空赫然看到她掌心一道新鲜的、边缘微微翻卷的伤口——那是捏碎酒杯留下的痕迹。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他额角一块黏腻的地方。空这才迟钝地感到那里传来一阵阵跳痛,大概是昏迷时被拖行磕碰所致。迪希雅的手指沾上了那温热的、半干涸的血迹。她低头,专注地看着自己指尖那抹刺目的暗红,眼神晦暗不明,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的珍宝。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空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动作。
她将沾着他血迹的手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到了自己苍白的唇边。舌尖探出,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轻轻地、一点一点地,舔舐掉了指尖上那抹属于他的暗红。
“……”空瞳孔骤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和灭顶的恐惧攫住了他,喉咙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迪希雅抬起眼,视线重新落回他脸上。她的唇角向上弯起,那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下被拉长、扭曲,呈现出一种令人胆寒的妖异感。
“别害怕,空。”她的声音放得更低了,如同情人间的絮语,带着一种诡异的安抚意味,却又字字句句都淬着冰,“你看,这里很安静,只有我们。再也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了。”她微微歪着头,眼神专注得可怕,“那个坎蒂丝……她不行。”
“坎蒂丝……”这个名字终于撬开了空被恐惧冻结的喉咙,声音嘶哑得厉害,“她…她只是…”
“嘘——”迪希雅猛地伸出一根手指,带着冰冷的、沾染着他血迹的气息,轻轻压在了他干裂的嘴唇上,强硬地阻止了他后面的话。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那点虚假的温柔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冰寒刺骨的占有欲,“不准提她。现在,这里,只有我。”
她俯身凑得更近,温热的呼吸拂过空冰冷的脸颊,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宣告,“她给你的保护?呵……”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嘲弄意味的嗤笑,“我会比她做得更好。我的保护,会比她的更牢固,更炽热……永远。”
“永远”两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如同烙印,狠狠烫在空的心上。她收回压在他唇上的手指,指尖有意无意地再次划过他受伤的额角,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她的目光在那片血迹上流连,琥珀色的眸底深处,仿佛有某种狂热的火焰在无声地燃烧。
空浑身冰冷,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看着迪希雅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曾经代表信任和依靠的脸庞,此刻在昏黄跳动的烛光下,扭曲成了一个他全然陌生的、属于占有和囚禁的恐怖图腾。他猛地挣扎起来,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呃啊!”
剧痛瞬间撕裂了他的反抗意图。他这才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右脚脚踝上,不知何时已被套上了一个冰冷沉重的金属环!
一条粗如儿臂、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锁链,一端牢牢扣在那个金属环上,另一端则延伸出去,消失在烛光边缘的浓重黑暗里,最终连接在远处一根雕刻着狰狞赤王符文的巨大石柱底座上!那石柱粗壮无比,深深嵌入地面,其坚固程度,绝非人力可以撼动。
锁链的长度似乎经过精心计算,刚好允许他在以石柱为圆心、半径不足十步的狭小空间内活动,超出这个范围,便是彻底的禁锢。每一次挣扎,冰冷的金属都狠狠摩擦着脚踝的皮肤,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没用的。”迪希雅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可怕。她并没有阻止他的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如同欣赏一只落入网中、徒劳扑腾的猎物。她的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满足,仿佛这徒劳的反抗,恰恰证明了她所构筑的牢笼之坚固。
“这是赤王时代用来锁住最凶暴的沙漠魔兽的‘沉渊之锢’。”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轻轻抚过那冰冷粗粝的锁链表面,“看看这符文……看看这材质……连巨龙都无法挣脱。你?更不可能。”
她的手指顺着锁链向上,最终落在他因挣扎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上。隔着薄薄的衣物,那指尖的冰冷触感让空猛地一颤,仿佛被毒蛇的信子舔过。迪希雅的手掌却带着截然相反的、近乎滚烫的温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缓缓地、强硬地压了下来,将他想要再次弓起的身体,重新按回冰冷坚硬的地面。
“省点力气,空。”她俯视着他,目光灼灼,如同两簇燃烧在寒夜中的鬼火,“你需要休息。我会照顾你,一直照顾你……”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催眠般的、令人战栗的执着,“直到你明白,哪里才是你真正该停留的地方。哪里……才是你永远的家。”
家?这个字眼在此刻听来,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恐怖。空被迫仰躺着,绝望地看着头顶那片被烛光勉强驱散的、巨大而压抑的黑暗穹顶。
赤王遗迹冰冷的石壁沉默地耸立着,隔绝了外面风雨飘摇的世界,也隔绝了他所有的希望。这里不是家,这里是坟墓,一座由他曾经最信任的人亲手为他打造的、活着的坟墓。
迪希雅的手掌依旧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那滚烫的温度和沉重的力量,如同烙铁,宣告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她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他额角那道凝固着血污的伤口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痛惜和某种扭曲满足的幽光。
“别动。”她的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哄劝般的韵律。压在他胸口的手移开了,但并未远离。她侧过身,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某种坚韧兽皮缝制的粗糙小袋。解开束口的皮绳,她从里面小心地拿出几样东西:一小块边缘切割得还算整齐的干净棉布,一个深褐色的小陶瓶。
她拔开陶瓶的软木塞,一股浓烈、苦涩又带着奇异清凉感的草药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空气中陈腐的石头味道。迪希雅小心地将瓶口倾斜,倒出一些深绿色的、粘稠的膏状物在棉布的一角上。
空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恐惧和排斥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他下意识地想偏开头,避开那只拿着药布、沾着诡异药膏的手。
“我说了,别动。”迪希雅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那只没有拿药布的手快如闪电,猛地扣住了他的下巴!力道之大,指节瞬间绷紧泛白,像冰冷的铁钳,强硬地固定住他的头,让他无法再移动分毫。
空被迫直面她。那张在摇曳烛光下的脸,一半是跳跃的火光映照出的、如同熔岩般的执拗,另一半则沉在深不见底的阴影里,酝酿着风暴。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入他眼底,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专注,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所有的抵抗都剜出来碾碎。下巴上传来的剧痛和被钳制的屈辱感,让空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而混乱。
迪希雅似乎毫不在意他的痛苦和愤怒。她的目光重新落回他额角的伤口,扣着他下巴的手没有丝毫放松,另一只拿着药布的手却异常稳定地、极其轻柔地靠了过来。
当那块浸透了冰凉药膏的粗糙棉布接触到伤口的瞬间,空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闷哼出声。那药膏带来的不仅是刺骨的冰凉,还有随之而来、如同无数细小钢针攒刺般的剧痛!这痛楚如此尖锐,远超他之前的想象。
“嘶……呃!”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牙齿紧紧咬在一起,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这根本不是治疗!这分明是另一种形式的折磨!
“忍一忍。”迪希雅的声音近在咫尺,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她的动作依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变态的耐心,用沾满药膏的布片,一点一点,极其仔细地擦拭着他伤口边缘凝结的血污和沙粒。
每一次棉布的移动,都带来一阵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刺痛。“这是沙漠里最好的金疮药,虽然烈了点,但效果最好。”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它能让你快点好起来。”
那轻柔的动作和话语里蕴含的冰冷控制感,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巨大反差。空死死咬住牙关,抵抗着那阵阵袭来的剧痛和更深的恐惧,身体因为强忍而微微颤抖。
他被迫仰着头,视线越过迪希雅的肩膀,只能看到上方那片巨大而压抑的石穹顶,在烛光无法触及的高处,沉入永恒的黑暗。那里,赤王时代遗留的巨大壁画模糊不清,扭曲的人形和奇异的符号在阴影中若隐若现,如同沉默的、嘲弄的见证者。
“看着我,空。”迪希雅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将他的视线强行拉回。
下巴上的钳制依旧如铁。他被迫对上她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在烛火的映照下,仿佛融化的黄金,流淌着一种滚烫的、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情感。那里面燃烧的火焰,不再是照亮前路的明灯,而是要将靠近的一切都焚毁殆尽的野火。
“坎蒂丝……”迪希雅再次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陡然压低,每一个音节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刻骨的寒意,“她以为她懂什么?守着那些破破烂烂的石塔和卷轴?用她那套软绵绵的‘责任’来接近你?”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端轻蔑的弧度,眼神锐利如针,“她根本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她给不了你真正的保护!只有我……”
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狂热的、不容置疑的宣告:“只有我能把你牢牢地护在羽翼之下!用我的剑,用我的血,用我的命!谁敢碰你一下,我就撕碎谁!谁敢多看你一眼……”
她俯身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锁住他,里面翻涌着赤裸裸的、令人胆寒的杀意,“我就挖出他的眼睛!”
那炽热的气息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喷吐在空的脸上,如同实质的火焰舔舐。他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冻结了。
眼前这个状若疯狂的女人,和他记忆中那个豪爽、可靠、并肩作战的“炽鬃之狮”重叠又撕裂,只剩下一个被扭曲爱欲彻底吞噬的、陌生的恐怖存在。脚踝上沉甸甸的锁链,下巴上铁钳般的手,额角伤口处持续的、被药膏刺激的剧痛……这一切都在冷酷地提醒他:囚笼已成。
迪希雅的目光紧紧攫住他,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每一丝细微的波动都吸摄出来。她似乎在等待,等待他屈服,等待他在这令人窒息的宣告和恐惧下崩溃。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微弱哔剥声,以及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迪希雅眼中的狂热和偏执如同永不熄灭的熔岩,灼烧着空每一根紧绷的神经。
他试图凝聚一丝力量,哪怕只是让眼神显露出一丝反抗,但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早已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深入骨髓。最终,在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睛注视下,他只能徒劳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着,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下巴上铁钳般的力道,在感受到他这无声的、近乎绝望的颤抖后,终于稍稍松动了些许。迪希雅的手指并没有离开,反而从钳制变成了带着奇异温度的摩挲。她的指腹粗糙,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硬茧,此刻却异常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怜惜”,抚过他紧绷的下颌线。
“这就对了。”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恢复了那种奇异的、低柔的韵律,像毒蛇在沙地上滑行,“安静下来,接受它。接受我的保护,接受……我们新的开始。”
她终于放开了他的下巴。那只手转而落在他被冷汗浸湿的额发上,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一片尘埃,却让空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她拿起那块沾着刺骨药膏的布,再次凑近他额角的伤口,动作依旧专注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空。”她一边细致地擦拭着伤口边缘最后一点污迹,一边低语,声音如同梦呓,飘荡在空旷阴冷的石室里,“你在想怎么逃出去,在想坎蒂丝会不会找到这里……在想外面那个风雨飘摇的世界……”她顿了顿,发出一声极轻、却寒意彻骨的轻笑,“别想了。放弃吧。”
那深绿色的药膏再次接触到伤口,带来熟悉的、如同无数冰针刺入的剧痛。空咬紧牙关,身体控制不住地绷紧,冷汗涔涔而下。
“看,”迪希雅似乎很满意他这种反应,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满足,“连这点痛都承受不了,你怎么能离开我的保护?外面太危险了,空。
沙漠的风暴会吞没你,遗迹的魔物会撕碎你,那些带着虚伪面具的人……会欺骗你,伤害你。”她的手指沾着药膏,力道加重了一分,像是在强调,又像是在施加惩罚,“只有这里,在我的身边,在我的视线里,你才是绝对安全的。”
她放下药布,指尖却并未离开,反而带着那粘稠冰凉的药膏,沿着他额角的伤口,缓缓向下,滑过他冰冷的脸颊,留下一条黏腻诡异的冰凉轨迹。那动作充满了占有性的标记意味。
“坎蒂丝?”她再次提起这个名字,语气里的轻蔑如同淬毒的冰凌,“她找不到这里。这座赤王遗迹的入口,早已被流沙掩埋了千年。而我……”她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在烛光下妖异得如同鬼魅,“我知道一条只有沙漠之魂才知晓的密道。她那些书本上的知识?在这里,一文不值。”
她的手指最终停留在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边,带着药膏的苦涩清凉气息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所以,把外面忘掉。把那个坎蒂丝……也忘掉。”她的指腹带着一种强势的温柔,轻轻摩挲着他干裂的唇瓣,眼神幽深如渊,“从今往后,你的世界,只需要有我。只需要……看着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化作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唇畔。那气息滚烫,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占有欲,与他身体的冰冷形成惊心的对比。
空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动,迪希雅指尖那冰冷粘腻的触感和唇边灼热的呼吸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他紧紧缠绕。脚踝上沉渊之锢冰冷的金属环,像毒蛇的牙齿,紧紧咬合在骨头上,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清晰的痛楚和禁锢的绝望。
迪希雅似乎终于满意于他的“顺从”——那因恐惧而无法动弹的僵硬,在她眼中被解读成了驯服的开始。她收回停留在他唇边的手指,转而拿起旁边那块沾着残余药膏的棉布。
“好了,伤口处理干净了。”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完成某种神圣仪式的轻松感,动作也变得更为轻柔,用布片小心地吸去伤口边缘多余的药膏,“睡吧,空。你需要休息。我会守着你,一直守着你……”
她说着,竟真的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就坐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身体微微侧着,挡住了吹向他的、不知从何处缝隙钻来的阴冷气流。她的一条手臂伸展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地、却又无比强硬地环过他的肩膀,以一种保护者兼看守者的姿态,将他半圈在怀里。
那怀抱……带着迪希雅身上特有的、混合着干燥沙粒、烈日曝晒过的皮革和浓烈草药的气息。这本该是令人安心的、属于沙漠的气息,此刻却只让空感到彻骨的冰冷和毛骨悚然的束缚。
她的体温透过衣物传递过来,是真实的滚烫,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皮肤上,带来灼烧般的痛感。他想挣脱,身体却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缚,沉重得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有那冰冷的锁链,随着他因恐惧而微微急促的呼吸,在石地上发出细微而清晰的、令人绝望的刮擦声。
“沙漠的夜晚很冷,”迪希雅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低沉而柔和,如同情人间的夜话,却字字句句都淬着寒冰,“但别担心。我的怀抱……永远为你燃烧。”
她微微低下头,下巴几乎抵在他散乱的发顶。空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说话时胸腔的震动,能闻到她呼吸间那浓烈的草药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气——那是她掌心伤口的气息。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将他更密实地圈禁在那滚烫而令人窒息的怀抱里。
“睡吧……”她的声音如同最温柔的诅咒,带着催眠般的魔力,飘进空的耳中,“我会在这里。一直在这里。这一次……”她的唇瓣似乎轻轻擦过他的发顶,留下一个冰冷而充满占有欲的印记,“你再也走不掉了。”
意识在极度的恐惧、冰冷的禁锢和那滚烫到令人窒息的怀抱夹击下,终于不堪重负,沉向一片混沌的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空模糊的视野边缘,只剩下那簇在巨大石柱旁挣扎跳动的烛火。火焰的光晕在迪希雅深红色的发梢上跳跃,勾勒出她执着而阴郁的侧脸轮廓,像一个烙印,深深烫在他灵魂深处。而那沉重的锁链,在烛光下反射着幽暗、绝望的光泽,延伸向无尽的黑暗,如同他无法逃脱的命运。
……
死寂。
绝对的、如同真空般的死寂。
只有烛火燃烧时极其微弱的哔剥声,在这巨大的地下空间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如同某种古老心脏缓慢而沉重的跳动。
迪希雅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的一条手臂如同铁铸的围栏,牢牢圈着怀中已然陷入昏迷的空。她的目光低垂,长久地、专注地凝视着他苍白的、在昏黄烛光下显得异常脆弱的脸庞。额角那道涂了深绿色药膏的伤口,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色泽。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烛火又短了一截,或许是外面沙漠的暴雨已经停歇。迪希雅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她的动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同最精密的机械。深琥珀色的眼眸抬起,视线却并未落在任何实体上,而是穿透了眼前浓重的黑暗,仿佛在聆听着远方某个常人无法感知的、细微的震动。
寂静。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而,迪希雅的嘴角,却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那弧度越来越大,最终凝固成一个冰冷而妖异的笑容,如同黑暗中无声绽放的毒花。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猎人终于等到猎物踏入陷阱的、纯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和掌控感。
她微微偏过头,凑近怀中人冰冷的耳廓。温热的、带着浓烈占有欲的气息,如同毒蛇的信子,拂过空毫无知觉的耳垂。
她的嘴唇开合,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每一个字却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浸透了扭曲爱意和绝对占有的寒冰,在这死寂的囚笼里幽幽回荡:
“说…你永远属于我……”
声音落下,如同水滴坠入深潭,激起一片无声的涟漪,在空旷的石壁间反复回荡、叠加,最终消散于冰冷的黑暗之中。只有那最后几个字——“永远属于我”——如同最深的诅咒,烙印在这片赤王遗迹永恒的沉默里。
而在那扇隔绝了内外、沉重无比、刻满古老符文的巨大石门之外,极其遥远的、曲折幽深的通道尽头,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般的元素光芒,正艰难地刺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在湿滑冰冷的石壁缝隙间,投下一道细长而摇曳的光痕。
光痕小心翼翼地向前延伸,映亮了一小片布满苔藓的湿滑地面。在那被微光照亮的边缘,一只包裹着深色织物、沾染了新鲜泥泞的脚,正极其谨慎地、无声地踏落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