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得像泼翻的墨汁,把李公馆彻底腌入了味。
李维恭没开灯,整个人陷在真皮沙发里,只有指尖的烟头一明一灭,像他此刻苟延残喘的仕途。
那壶藏了30年的烧刀子就搁在脚边,他拎起来,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
“呸!”
他啐了一口,“这世道,连好酒都他妈的变味了。”
酒液滑过喉咙,烧起的不是暖意,而是一股子穷途末路的邪火。
李夫人推门进来,被满屋的烟味呛得直皱眉。
她“啪”一声按亮顶灯,刺眼的光线瞬间把李维恭的狼狈照得无处遁形。
“大晚上不睡觉,你又作什么妖?”
她习惯性地阴阳怪气,“还学会借酒消愁了?”
李维恭没抬头,声音像是从磨盘底下挤出来的:“愁?是啊,愁又能怎么样?”
他猛地抬头,一双眼睛红得吓人,嘴角却硬扯出一个弧度:“夫人,我今儿算是彻底悟了。”
“悟什么了?”
“悟透了一个道理。”
他嘿嘿一笑,比哭还难看,“这年头,什么师生情谊,什么党国栽培,都他妈是狗屁!真能让你一步登天,或者一脚踩进泥里的,只有这个——”
他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做了个全世界都懂的手势。
“钱?!”
李夫人惊呼。
“是金条!”
李维恭猛地一拍大腿,吼出了声,“是黄澄澄的金条!我那个好学生许忠义,就是用这玩意儿,给我这个老师上了一堂生动的教学课!他现在是督察处副主任了,陈长官面前的红人!我?我他妈就是他晋升路上的一块踏脚石,用完了,嫌硌脚,一脚就给踢阴沟里去了!”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来,像一头困兽在房间里打转:
“我今天去行营,连门都没进去!卫兵让我在外头傻站着,像个要饭的!陈长官单独会见了他半个钟头!出来之后,你猜怎么着?”
“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我的鼻子,说东北的失利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我成背锅侠了!”
李夫人听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许忠义通共的证据,毛局座那里不是......”
“证据?”
李维恭发出一阵夜枭似的怪笑,“夫人呐,你太天真了。在金条面前,证据算个屁!他现在是行走的财神爷,谁还在意他屁股坐哪边?”
“他给的实在太多了!多到能让人睁着眼睛说瞎话,多能能把我这个老师傅,当夜壶一样给踹了!”
他瘫坐回去,双手捂着脸,肩膀垮了下来,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他肯定把我那些底全抖出去了,陈长官今天的话,句句都在点我。在劫难逃,这是在劫难逃了啊!”
他像个在外面受了欺负回家找安慰的孩子,指望能从老婆这里汲取一点温暖。
谁知,李夫人愣了片刻,脸上那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转而浮现的是一种看穿一切的冷笑,和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李维恭!”
她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寂静,“我以前只觉得你是个老狐狸,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今天我才看明白,你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把自己算成了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逼!”
李维恭被骂得一懵。
“你还想着跟许忠义斗?”
李夫人叉着腰,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
“你拿什么斗?啊?情报科,是他的人!人事科,是他的人!总务、电讯、会计......哪个角落没有他于秀凝和许忠义的影子?就连最后那个能当枪使的愣头青齐公子,都让你自己作死,亲手送进了渣滓洞!”
她每说一句,就往前逼近一步,手指头差点戳到李维恭的鼻梁上:
“你现在是光杆司令一个,要人没人,要权没权,就剩下这点没人搭理的臭脾气!你输了,李维恭,输得连底裤都不剩!还跟这儿喝闷酒?我要是你,现在就找根绳子上吊,都嫌自己浪费空气!”
这番话,字字诛心,句句见血。
李维恭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最后一丝伪装也被撕得粉碎。
他暴怒地一挥手臂,像驱赶苍蝇一样吼道:“滚!你给我滚出去!立刻!马上!”
书房门被狠狠摔上。
世界清静了,也彻底冷了。
酒是冷的,心是死的。
李维恭瘫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繁复的雕花,眼神空洞。
几十年的宦海浮沉,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过。
得意,失意,算计,被算计......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一张脸上——许忠义那张看似恭敬,实则包藏祸心的脸。
恨意,像藤蔓一样疯狂滋生,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活不成,你许忠义也别想好过。
咱们师徒一场,最后我送你一份“大礼”。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他不要无声无息地死,他要死得轰轰烈烈,死得人尽皆知,死得把他那位好学生也拖下地狱!
他猛地站起身,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精光。
他没有咬指写血书,那太老套,也太没技术含量。
他走到书桌后,挪开那张冷眼旁观的中山像,后面是一个隐藏的微型保险柜。
他熟练地转动密码,打开,从里面取出几份绝密文件,和一个微缩胶卷。
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用来关键时刻保命,或者同归于尽的东西。
里面不仅有许忠义商号通共的线索,更有一些能震动金陵高层的秘密。
他坐下来,铺开一张信纸,却没有用笔。
他打开收音机,调到某个特定频率,开始口述。
他的声音冷静,条理清晰,将自己如何“被诱惑”,如何“目睹”许忠义的“罪行”,以及最后的“忏悔”与“控诉”,一字一句地录了进去。
这不是血书,这是一颗用声音制成的、威力更大的炸弹。
做完这一切,他将胶卷和录音带仔细封好,放进一个特制的金属盒里。
他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属于老狐狸最后的狞笑。
“许忠义,我的好学生。老师我这辈子,最后教你一招:什么叫,死人开口,威力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