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的渡船载着归心似箭的将士和沉重的辎重,在略显浑浊的河面上平稳地向对岸驶去。水波荡漾,映照着天空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也映照着船上每一张充满期盼与激动的脸庞。林晚昭站在马车旁,手搭凉棚,眺望着对岸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有压迫感的巨大城池轮廓。
青灰色的城墙高耸入云,如同连绵的山脉,蜿蜒伸展,望不到尽头。墙垛上猎猎飘扬的旗帜,在晨风中勾勒出清晰的图案,那是大宁的象征。无数个蚁群般细小的黑点在城墙上移动,那是守城的士兵。更远处,城内鳞次栉比的屋宇楼阁,如同密集的森林,一直延伸到视线的极限,几座特别高大的宫殿式建筑的飞檐翘角,刺破了淡蓝色的天幕,彰显着无上的皇权。
这就是京城。大宁朝的心脏,权力、财富、机遇与风险的旋涡中心。
渡船靠岸,车轮再次滚滚向前。官道变得更加宽阔平整,以青石板铺就,可容数驾马车并行。道旁栽种着整齐的杨柳,新生的嫩绿枝条在春风中摇曳。越靠近城门,人流车马越是稠密。挑着担子的小贩、骑着驴骡的行人、装饰华美的马车、押运货物的商队……形形色色的人等,汇成一股浩荡的洪流,向着那座巨大的城门涌去。
许多路人看到这支盔明甲亮、旌旗招展、带着明显征战风尘之色的军队,都自发地停下脚步,投来好奇、敬畏,继而化为热烈欢迎的目光。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人群中传开:
“是安远侯爷的军队!北疆大捷凯旋了!”
“快看!那就是顾侯爷!真是少年英雄!”
“后面那些就是咱们戍边的将士!辛苦了!”
“欢迎回家!英雄们!”
欢呼声、掌声、议论声开始响起,并且如同潮水般,一波高过一波。不少百姓将准备好的鸡蛋、水果、甚至鲜花,热情地塞到队伍旁边的士兵手中。士兵们虽然依旧保持着严整的队形,但脸上都难掩激动和自豪,胸膛挺得更高,步伐也愈发有力。
林晚昭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看着这万民拥戴的盛大场面,心中也不由得涌起一股与有荣焉的热流。这就是他们拼死守护的家园,这就是他们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荣耀!虽然她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员,但能亲身参与并见证这一切,已然足够幸运。
队伍缓缓行至巍峨的京城正阳门外。此刻,城门内外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京畿卫戍的士兵们手持长戟,勉强维持着秩序,开辟出一条直通城内的通道。通道两侧,是更多狂热的百姓,以及许多身着各色官服、显然是前来迎接的朝廷官员。
而在那高高的城门楼之上,明黄色的华盖尤为醒目。华盖之下,隐约可见一道身着龙袍、威严无比的身影,以及簇拥在其身后的众多皇室成员、后宫妃嫔以及朝廷重臣!
皇帝陛下,竟然亲临城门楼,迎接凯旋之师!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宁万岁!”
“侯爷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如同惊雷般炸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那声音里饱含着百姓最质朴的爱国热情与对英雄最真诚的敬意,汇聚成一股磅礴无匹的力量,直冲云霄!
顾昭之骑着那匹神骏的黑色战马,行至队伍最前方,在距离城门百步之遥处,利落地翻身下马。他卸下头盔,夹在臂弯,整理了一下因长途跋涉而略显风尘却依旧难掩其清贵气度的仪容,随即单膝跪地,垂首行礼,声音清越而沉稳,清晰地穿透了喧天的声浪:
“臣,安远侯顾昭之,奉旨北疆督师,幸不辱命,今率部凯旋!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他身后,数千将士如同得到指令般,齐刷刷单膝跪地,甲胄碰撞之声铿锵悦耳,异口同声的呐喊如同海啸:
“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场面,庄严肃穆,气势恢宏,带着边关将士特有的杀伐之气与忠诚无畏,深深地烙印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
城门楼上的皇帝,显然龙心大悦,微微抬手示意。身旁一名内侍上前一步,展开明黄的绢帛,用那特有的尖细嗓音,开始朗声宣读嘉奖圣旨。无非是褒奖顾昭之及北疆将士忠勇可嘉,扬我国威,特赐下诸多金银绸缎、田地奴仆,并对有功将士逐一封赏云云。
林晚昭作为随行人员,跟在队伍靠后的位置,也依样跪在地上。听着那冗长却荣耀的圣旨,感受着这盛大而隆重的气氛,她心中也难免激荡。这就是权力的顶峰,这就是封建王朝最极致的荣宠。
然而,在这普天同庆的热烈氛围中,林晚昭那经过北疆历练而变得异常敏锐的感官,却捕捉到了一些不那么和谐的气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城门楼上那些华服贵胄。除了皇帝陛下那显而易见的欣喜,其他那些模糊的面孔,表情各异。有真心实意的赞赏,有公式化的微笑,有难以掩饰的羡慕,也有……不易察觉的嫉妒,甚至是冰冷的审视。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官员队列中,一个身着绯色官袍、面容略显阴鸷的中年男子身上。那人站在几位重臣之后,目光看似落在城下的顾昭之身上,但林晚昭却觉得,那眼神深处,并无多少暖意,反而像毒蛇般,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她记得顾昭之似乎提过,吏部有个周侍郎,曾屡次上奏弹劾他……莫非就是此人?
还有那些混杂在命妇女眷中的目光。有几道来自年轻小姐的视线,毫不掩饰地胶着在顾昭之挺拔的身影上,充满了爱慕与憧憬;而另外几道来自年长些的贵妇的目光,则在扫过凯旋队伍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当她们的视线偶然掠过跪在队伍后方的林晚昭时,那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好奇、轻蔑,甚至是一丝……敌意?
林晚昭甚至隐约听到附近有百姓在兴奋的议论中,夹杂着几句低语:
“……听说侯爷在边关,格外宠信一个厨娘……”
“……就是那个流民出身的?竟也能立军功?”
“……哼,不过是仗着几分姿色和狐媚手段罢了,上了朝堂,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这些声音细碎而模糊,很快就被更大的欢呼声淹没,但却像一根根细小的冰刺,精准地扎进了林晚昭的耳中,让她刚刚因荣耀场面而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了下来。
果然……该来的,总会来。
她在北疆所有的努力和功劳,在某些人眼中,或许依旧抵不过她“流民厨娘”的出身,抵不过那些充满恶意的揣测和流言。回到京城,意味着她不仅要面对侯府内部可能存在的倾轧,更要面对来自整个上层社会的审视与偏见。
顾昭之此刻正沐浴在无上的荣光之中,他是国家的英雄,是皇帝倚重的臣子。可这份荣耀,能多大程度地庇护她这个“小小”的厨娘?当他需要平衡朝堂势力、需要顾及侯府名声时,又会如何对待她这个“麻烦”?
林晚昭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因长期劳作而显得有些粗糙、却异常稳定的双手。这双手,能握得住沉重的玄铁锅铲,能妙手生花做出抚慰人心的美食,能在危急关头捣姜蒜救人性命,也能拿起武器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东西。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那最后一丝因外界目光而产生的波澜强行压下。再次抬起头时,她的眼神已经变得沉静而锐利,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内敛却坚韧。
边关的风雪与战火,生死的考验与情谊的淬炼,早已将她打磨得不再是那个只会插科打诨、用搞笑缓解压力的小厨娘。她见识过最真实的残酷,也体验过最纯粹的温暖。她拥有了更强大的内心,和更明确的目标。
荣耀也好,偏见也罢,都不过是前行路上的风景与尘埃。
她林晚昭,靠着自己的双手和智慧,从流民堆里走到了这里,未来,她还要走得更远。侯府的厨房是她的阵地,但绝不会是她的终点。
圣旨宣读完毕,顾昭之再次叩首谢恩。皇帝似乎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在众臣的簇拥下,摆驾回宫。盛大的入城仪式进入高潮,凯旋的队伍在万千百姓的欢呼簇拥下,如同一条威武的长龙,缓缓驶入那深邃如同巨兽之口的正阳门。
城门洞内光线一暗,随即又被前方街道上更加密集的人潮和喧嚣所照亮。
林晚昭坐在重新启动的马车上,挺直了脊背,目光平静地望向前方。马车随着队伍,融入了京城繁华似锦、却又暗流汹涌的街巷之中。
新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而她,已然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