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两个胎心。
一个弱小,一个强盛。
强盛的那个,如同一株扎根在血肉沃土中的藤蔓,用细密的根须死死缠绕、吸食着另一个,直到将其彻底吞噬,化为自身成长的养料。
难怪春桃娘会疯。
她的身体成了战场,她的子宫成了坟场。
她亲生的孩子在腹中被另一个怪物活活吃掉,而她作为母亲,却连一声哀鸣都听不见。
祝九鸦收回手,指尖一片冰凉。
那股搅动她骨盆的假性分娩痛,在目睹了这更极致的残酷后,竟诡异地平息了。
一种比疼痛更深刻的寒意,从她尾椎升起,直冲天灵。
她不是在对抗某个疯女人柳含烟,也不是在追查一桩灭门惨案。
她是在与一个庞大、精密、视人命如草芥的“牧场”为敌。
而那些被精心挑选的贵族妇人,就是一座座用来培育“良种”的温床。
“她们……”祝九鸦的嗓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们都是自愿的吗?”
小满含着泪,用力摇头,又用力点头,最后绝望地用头撞着地面。
他听见了太多声音,那些藏在体面与端庄下的哭喊、哀求、与挣扎,最后都汇成了一句麻木的——“我愿意”。
祝九鸦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最后一丝怜悯被彻骨的冰寒取代。
好一个“我愿意”。
三日后,京城北苑别院。
一名身形佝偻、脸上布满褶皱的采药医婆,靠在别院后巷的墙角下,看似在打盹,浑浊的眼珠却透过斗笠的阴影,死死盯着那扇朱漆小门。
这是祝九鸦蹲守的第三天。
她掌心的血纹像一条蛰伏的赤蛇,正规律地发着低热。
通过这道血脉烙印,她能清晰感知到别院深处,那座被重重护卫把守的静心堂内,有一个与她同源的血脉正在飞速成长。
它的生命力,比慈宁庵那个“卵核”更强盛,更具侵略性。
不仅如此。
每隔半个时辰,那胎儿的骨骼便会发出一阵常人无法听闻的高频骨鸣,其节奏韵律,竟与祝九鸦在慈宁庵听到的“伪九鸦”意识波动完全一致!
“吱呀——”
小门被推开,一个仆妇提着一桶血污的药渣快步走出,随手泼在阴沟里,一股浓重的腥气混杂着草药味弥散开来。
祝九鸦身侧,一直将耳朵紧贴着墙根的小满,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他小小的身躯剧烈地抖动起来,脸色煞白,死死捂住耳朵,可那声音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了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稚嫩却冰冷的声音,没有丝毫属于婴儿的柔软,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纯粹的意志。
“我要出去……”
“这个妈妈……太弱了……”
“我要换一个……更强的妈妈……”
小满惊恐地抬起头,望向祝九鸦,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祝九鸦朝他安抚性地点点头,眼神却愈发幽深。
她脑中,《九骸录》中一句尘封的禁语如警钟般敲响:
“胎未成而识先开者,非人,乃器。”
是了,那根本不是一个孩子。
是一个被提前催开了神识,只为承载某种力量的活体容器!
当夜,月黑风高。
城西乱葬岗,新添了几座孤坟。
祝九鸦一身黑衣,如同鬼魅般穿行在歪斜的墓碑之间。
她在三座新隆起的婴儿坟前停下,指尖划破掌心,将三滴血珠分别滴在坟土之上。
随即,她从怀中取出三截细小的、泛着青光的婴孩指骨,以“品”字形插入土中。
“阴风为媒,死骨为引,千里引婴,魂兮归来!”
咒诀声落,三座孤坟竟同时冒出三缕若有若无的黑烟,在空中交织成一张鬼脸,发出凄厉的婴儿啼哭声,朝着京城方向飘荡而去。
这是噬骨巫术中的“引婴阵”,能以夭折婴孩的骸骨为引,制造出“阴胎索命”的假象,专门引诱那些做过亏心事的接生婆或产科圣手前来查看。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一个提着灯笼、步履匆匆的老妇人出现在乱葬岗边缘。
正是京中达官贵人最信赖的“神手”稳婆,王婆子。
她显然是处理这类“邪事”的老手,见状并不慌张,从药箱里取出一把桃木梳,口中念念有词:“尘归尘,土归土,黄泉路上莫回顾……”
咒语刚念到一半,一道冰冷的寒光陡然贴上了她的脖颈。
“别念了,”祝九鸦的声音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你召不回它们,因为它们本就是我唤来的。”
王婆子身体一僵,手中灯笼“啪嗒”一声坠地,烛火熄灭。
“你……你是谁?”
“一个替死去的孩子问话的人。”祝九鸦的匕首又深了一分,锋刃割破了王婆子干皱的皮肤,“冷夫人肚子里那个,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
死亡的恐惧瞬间攫住了王婆子的心脏,她双腿一软,颤抖着答道:“不……不是……原……原胎在三个月的时候就……就没了心跳,是死胎……我们……我们给她换了‘优种’……”
“她愿意?”祝九鸦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愿意……她当然愿意!”王婆子急声道,“她说只要家族平安,只要她哥哥不被……啊!”
话未说完,一声短促的惨叫,祝九鸦手起刀落,已然利落地割断了她的舌根,让她剩下的话永远烂在了喉咙里。
鲜血喷溅,祝九鸦面无表情地取下她腰间那块象征身份的乌木腰牌,顺手换上了她那身沾满药味的衣服,转身没入黑暗。
死人,才能守住最多的秘密。
别院产房内,烛火摇曳。
冷夫人斜倚在软榻上,脸色苍白,正出神地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口中低声啜泣。
“对不起……宝宝,娘对不起你……”
“我真的不想……可爹写信来说,若是不答应……你舅舅就要被安上通敌的罪名,发配到漠北……我们全家……全家就都完了……”
门外阴影中,刚刚潜入的祝九鸦身形一顿。
原来如此。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心甘情愿的“自愿”,不过都是一笔笔被精心计算过的交易。
你以为你牺牲的是自己,殊不知,从你点头的那一刻起,你连同你腹中的骨肉,都成了别人棋盘上的代价。
祝九鸦心头那最后一丝对冷夫人的审判,悄然散去。
她没有惊动这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而是身形一晃,如狸猫般无声地掠至床头。
那里挂着一枚由靖夜司高人亲手绘制的安胎符,散发着淡淡的檀香。
祝九鸦从怀中取出一枚同样符纸、同样朱砂,甚至连气息都模仿得惟妙惟肖的符箓,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替换。
只不过,她这张符,不是“安胎符”。
而是以噬骨巫秘法绘制的“催熟咒”。
它会急剧加速胚胎的觉醒,让它提前挣脱母体的束缚,暴露出非人的本质。
你想用她人的肚子孕育怪物?
好啊。
我便让这怪物,亲手撕开你这太平盛世的遮羞布!
两日后,惊变陡生。
离预产期尚有一月之久的冷夫人,突然腹痛如绞,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整个别院乱成一团。
王婆子失踪,临时请来的稳婆团队手忙脚乱,却发现一切手段都失去了作用。
冷夫人的肚皮下,仿佛有活物在左冲右突。
一个个指节状的凸起清晰地顶着皮肤,像是要从里面破体而出!
“快!按住她!用转骨汤!”为首的稳婆声嘶力竭地喊道。
然而,就在此时,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产房内那座一直燃着安神香的博山炉,青烟竟不再袅袅上升,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在半空中扭曲、凝聚,最终化为一行歪歪斜斜的血色小字:
【我,不是你的孩子。】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像被扼住了喉咙,惊恐地望着那行由青烟组成的血字,以及榻上那个腹部仍在诡异蠕动的女人。
就在这极致的死寂中,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你们喂她吃转骨汤,让她十月怀胎受尽折磨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有今天吗?”
众人骇然回头,只见那个新来的、沉默寡言的“王婆子”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产床边。
她缓缓扯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与这身装扮格格不入的、美艳而冰冷的面容。
不等任何人反应,祝九鸦手腕一翻,数十根细如牛毛的骨针激射而出,精准地封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穴位,让他们瞬间动弹不得。
她不再理会那些被定住的木偶,而是弯下腰,扶起几近崩溃的冷夫人,将一面光洁的铜镜递到她的眼前。
“看看吧——”
祝九鸦的语调平静,却带着残忍的清晰。
“你肚子里怀着的,是别人替你生的噩梦。”
消息如一场瘟疫,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最顶层的贵族圈。
北苑别院被靖夜司连夜封锁,但那句由青烟写下的血字,却插上翅膀,飞入了每一个曾参与过这场“优种”实验的府邸。
恐惧,是最好的催化剂。
当晚,便有三位诰命夫人连夜出逃,不知所踪。
更有甚者,竟不顾性命之危,自行饮下堕胎药,只为向家族证明自己的“清白”。
一场由上而下、精心构建的阴谋,在祝九鸦投下第一颗石子后,开始从内部崩塌。
夜色深沉,容玄的身影出现在祝九鸦所在的城楼之上,带来了最新的密报。
“观星阁已经重启了‘天心烛’仪式,时间,就在三日后的冬至夜。”
祝九鸦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俯瞰着脚下万家灯火,京城的繁华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泡影。
突然,她掌心的血纹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起来,一股股细微却清晰的同源感应,从城市的四面八方传来。
一个,两个,三个……
她闭上眼,仔细分辨。
全城,至少还有九个隐藏在深深庭院中的“伪九鸦”胚胎,正在飞速发育,像一颗颗等待被点燃的炸弹。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锦囊中,那枚冰冷的“卵核”残片,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冷笑。
“都想借我的血脉造神?好啊……”
她低声自语,像是说给这满城鬼神听。
“那就让我看看,谁能熬到最后,还配当个人。”
话音刚落,一直安静站在她身后的哑童小满,猛地跪倒在地。
他双目圆睁,两行鲜血从耳中缓缓流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在祝九鸦惊诧的目光中,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一句无人能懂,却古老得令人战栗的咒言:
“母殒,子立,血契重开——”
那声音穿透夜空,像一把钥匙,插入了冥冥中的某个锁孔。
祝九鸦心头猛地一紧,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攥住了她的心脏。
假性分娩的剧痛再次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从这具凡胎中彻底撕裂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