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光柱尚未散去,祝九鸦跪伏于废墟中央,全身的骨骼依旧在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她体内奔腾,正沿着每一寸骨骼发动最后的冲锋。
右眼彻底陷入永恒的黑暗,再也分辨不出光影与热量,只剩下死寂。
左耳却变得异常“清晰”,风雪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重叠交错的亡者低语,那是这片土地百年来所有枉死者的哭嚎与呢喃。
这是与始祖残魂短暂共鸣的代价——她一半的感官被献祭给了幽冥。
也就在此刻,那刚刚被骨矛击碎的漫天金光并未彻底消散。
天穹的裂痕非但没有愈合,反而被一道更加恐怖的威严撕扯得更大!
云层深处,一道古老而庞大的金色印记缓缓浮现轮廓,隐约可见九条威严的龙影盘绕其上,每一片龙鳞都由最纯粹的皇道龙气与玄门戒律构成。
九极镇狱印!
若说“锁天链”是皇室用以示警和镇压一方的法器,那这“九极镇狱印”便是真正的灭绝杀器!
它不问缘由,不辨善恶,一旦启动,印下万里,生灵尽化齑粉,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朝廷,这是要将她连同这片承载着噬骨巫最后记忆的土地,从根源上彻底抹去!
一道足以碾碎山河的恐怖威压轰然降临,祝九鸦身下的地面寸寸开裂,那冲天而起的血色光柱在这股力量面前,也开始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呵……”一声轻蔑的、夹杂着血沫的低笑从她喉间溢出。
她抬起那张沾满血污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望向天际那缓缓下压的金色巨印,眼中没有恐惧,只有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与狠厉。
“不是要封我?”她咬破舌尖,剧痛让她精神一振,将一口燃烧着魂魄之火的精血,狠狠喷在那枚被她置于地基中央、通体泛黑的“伪心骨”上。
“那我就把这地,烧成我的骨床!”
话音未落,她反手握住那柄暗红匕首,没有丝毫犹豫,沿着自己的双臂、后背,划开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每一刀都精准地切入骨缝,刻画出最古老、最禁忌的唤魂巫纹。
这不是在引动力量,而是在逆流!
强行将体内仅存的、正在异变的噬骨之力,逼回骨髓深处,再以自身为祭品,点燃整片大地!
滚烫的鲜血不再是红色,而是带着一丝诡异的黑色,沿着巫纹渗入地基的裂缝。
滋啦——
仿佛热油泼入冰水,整片铁脊坞废墟猛然一震!
那些渗入地下的血液,瞬间点燃了沉睡百年的地脉怨气。
此地,本就是一座万人坑!
脚下埋葬的,是百年前被朝廷活祭用以筑城的数万民夫骸骨!
祝九鸦无视身上血肉翻卷的剧痛,干裂的嘴唇翕动,吟唱出《唤骨诀》中被历代噬骨巫列为必死禁术的最后篇章。
“以我血肉为壤,以我魂魄为光……”
随着每一个音节吐出,大地开始如活物般剧烈起伏,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正在苏醒。
“轰!轰!轰!”
一只只惨白的手骨破开冻土,一根根交错的肋骨顶出地表,一个个空洞的颅骨仰望苍穹!
无数白骨从地下钻出,它们没有怨气,没有凶煞,只是在一种古老盟约的召唤下,自动排列成一座巨大的、环形的白骨祭坛!
祝九鸦踉跄着走到祭坛中央,捡起那枚滚烫的“伪心骨”,看准自己心口的位置,毫不犹豫地插了进去!
噗嗤!
骨片入肉,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反而有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炸开。
她清晰地“听”到,万千沉睡的怨魂顺着她的血脉,如决堤的洪流般涌入她的身体。
每吸收一道执念,她的头发便会褪去一分颜色。
每承载一分怨恨,她皮肤上的巫族符文便会亮起一分。
她的青丝在几个呼吸间化为霜雪,而那些狰狞的符文,则亮如烙铁!
千里之外,临浦城。
“轰!”
韩九手中的那面焦黑战旗无风自燃,升腾起一缕极淡的黑烟。
她小小的身躯猛然一颤,脑海中炸开一幅清晰无比的画面:
无边无际的白骨荒原之上,祝九鸦端坐于一座由无数颅骨堆砌而成的王座上。
她的长发雪白,双目紧闭,周身缠绕着浓如实质的黑雾,背后浮现出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女巫虚影。
而她的身体,正从脚踝开始,一寸寸地石化!
“不!”
韩九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从梦魇中惊醒,她一把抓起战旗,疯了似的冲出破庙。
庙外,瘸腿老汉早已等候多时。
他身后,聚集了百余名沉默的百姓,他们男女老少皆有,眼中没有狂热,只有一种赴死般的平静。
他们都曾是“忆铃”的庇护者,都曾听过祝九鸦的故事。
“老伯,我们快去救她!她快要变成石头了!”韩九嘶声哭喊道,小脸上满是泪水和惊恐。
瘸腿老汉看着她,浑浊的眼中却透着洞悉一切的沉静。
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而坚定:“我们去不了铁脊坞。孩子,你看到的没错,她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她是祭品。”
韩九愣住了。
“正因如此,”瘸腿老汉一字一句道,“才更要让人知道,有人替我们扛下了不该扛的东西。”
他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只锈迹斑斑的铜铃,正是当年从祝九鸦旧居废墟中挖出的那只遗物。
“忆铃”。
“这一路,我们不求救她,只求让她听见——我们记得。”
与此同时,京城郊外,废弃的皇家陵园。
柳沉舟的身影如鬼魅般穿行在断碑林中。
这里埋葬的,是历代因质疑皇权、触犯禁忌而被秘密处决的监察官与玄门修士。
他绕开所有明面上的陷阱,最终停在第七块残碑下,徒手挖开了冻土。
半个时辰后,一枚冰冷的青玉简被他从三尺之下挖出。
玉简上用古老的符文篆刻着百年前关于“净世仪式”的真相:皇室所谓的净化天下生魂、巩固国运,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
那仪式真正的作用,是强行抽取万民阳魄,用以喂养沉睡于皇陵最深处的那具“伪神之壳”!
而所谓的古神复苏,并非神明自愿归来,而是皇室在人为地催化唤醒!
因为,唯有末日降临,唯有他们以救世主的姿态站出,才能让他们的统治,永恒不朽!
柳沉舟的他迅速将玉简内容拓印在一块特制的血珀上,放入一只死士鸽笼。
当他放飞最后一羽信鸟时,月光下,他的左手已经变得完全透明,仿佛琉璃所铸,连指尖的轮廓都开始消散。
子时三刻,天地间的威压达到顶峰。
白骨祭坛之上,祝九鸦终于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右眼是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左眼则是流动的、燃烧着的暗金色,其中倒映着万千魂魄的虚影。
她缓缓站起身,身后凸起的脊椎发出一连串金属碎裂般的脆响。
那七块散乱的心骨碎片,在万千怨魂的冲刷与淬炼下,竟已尽数融入她的骨髓,形成了一条从头颅贯穿至尾椎的、闪烁着暗红光芒的“血骨脊”!
她抬起手,苍白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地面。
嗡——
整片废墟的白骨齐齐震动,而后在无声的号令下,自行移动、组合,在广袤的雪地上,拼出了一句顶天立地的古老箴言:
“骨不腐,誓不灭。”
也就在这时,极远处的雪原尽头,一盏微弱却无比坚定的陶灯,悄然亮起。
是容玄。他到了。
祝九鸦嘴唇微动,似乎想笑,嘴角却只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下一秒,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噗——”
一大口夹杂着黑色血块和碎骨的粘稠液体被她喷在雪白的骨骸上,瞬间将其染黑。
但她没有倒下。
她只是直起身,迎着那能将钢铁都冻裂的风雪,迈出了第一步。
身后,万千白骨无声地站起,自动排列成行,如一支沉默而恐怖的大军,跟随在她的身后。
她低声呢喃,仿佛在对那盏远方的孤灯,又仿佛在对自己许诺:
“还差两座……这一次,我不再一个人走。”
风雪呼啸而起,卷起她雪白的长发。
月光下,她的影子不再是之前那般虚幻透明,而是变得浓重如墨,仿佛连最深的黑夜,都对它惧怕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