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骤起,吹得她身后那面残破的焦木旗猎猎作响,仿佛在催促,又仿佛在哀鸣。
……那一夜的灼烧感仿佛还在皮下蠕动。
三十六次心跳,每一次都像有荆棘从心脏抽出,刺穿胸膛。
直到泉水映出第一道符文轮廓,那声音才终于停歇——不是消失,而是沉入血脉,成了她呼吸的一部分。
韩九盘膝坐于泉边,胸前那新生的“巫心”肉瘤已不再狰狞,反而平复下去,只留下一片烙印般的血色符文,随着她的呼吸明明灭灭。
她正用指尖蘸着自己流出的血,在焦木旗那被烈火熏得焦黑的背面,默写着什么。
那些字迹歪歪扭扭,却蕴含着一种刺破骨髓的怨与恨——正是昨夜,她从那三十名苏醒者口中,逐一复原的记忆片段。
每一个名字,每一桩死因,都伴随着一段撕心裂肺的哭诉。
她写下的不是文字,是三十个家庭破碎的遗言。
忽然,她皮肤下的血色符文猛地一亮,一道灼热的刺痛感自心口窜遍全身!
是“记忆之刺”在预警!
韩九猛地抬头,望向身前的忆冢泉。
清澈的泉水本该映出她沾满血污的脸庞,此刻,水面倒映出的却不是她的倒影,而是一行清晰、冰冷、且上下颠倒的古篆大字:
“真言即疫,记之者病。”
这不是幻觉。
是祝九鸦借由万千魂灵的共鸣,从那被谎言覆盖的天道法则缝隙中,强行传递回来的警示!
她瞬间明白了这八个字背后血淋淋的含义。
朝廷,或者说那个藏在皇权背后的东西,已经不再满足于悄无声息地篡改记忆。
它要将“真相”本身,定义为一场席卷天下的瘟疫。
凡是记得真实过去的人,都将被视为“病源”,遭到最无情的扑杀。
昨夜那道皇室密诏,不过是前奏。
一场名为“净梦令”的血腥风暴,即将席卷整个帝国,所有曾参与焚烧白幡仪式、所有接触过真相的百姓,都将成为首当其冲的猎物。
韩九缓缓握紧了手中的旗杆,冰冷的焦木硌得掌骨生疼。
他们要我躲……
她心底泛起一丝冷笑。
可灯芯若是为了自保而缩进蜡里,那火,就彻底死了。
存心殿内,幽暗的地窖里,容玄正在清点伤员。
那个从净梦堂逃出的少年记录员依旧高烧不退,双眼紧闭,嘴里却在反复呢喃着同一句话:“钟……铜钟……吃人……”
他的呓语与天边那座“终焉之律”的虚影不谋而合,让容玄脊背发寒。
他取出怀中最后半瓶安神药膏,拧开瓶盖的瞬间,眉头紧锁。
原本青碧色的膏体,此刻竟泛着一层不祥的暗黑,散发出腐败的气息——连深山采摘的药材,都已经被“静梦坊”无孔不入的力量所污染。
容玄起身,走到殿门前,望向庙外沉沉的荒野。
目之所及,数十里内,再无一户村落敢于点燃灯火。
那些曾被他们唤醒的星星之火,此刻都在恐惧中熄灭,唯恐被路过的官兵诬为“忆毒窝点”,招来灭门之祸。
他看了一眼殿前那盏摇曳的长明灯,那是祝九鸦生前留下的,用以接引游魂。
如今,它却像黑暗汪洋中唯一的坐标,只会引来鲨鱼。
正当他抬手,准备将这最后的灯火熄灭时,一道瘦小的身影从他身后走出。
“别灭。”
是韩九。
她将一卷被鲜血浸透的粗麻布递到他面前,那布料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把这个,送去北三镇。”
容玄展开麻布,瞳孔骤缩。
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的,正是他刚刚在地窖里看到的那些名字,只是更加完整,更加详尽。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用血字追记了一段真实的临终遗言,一字一句,皆是血泪。
这不再是一份冰冷的名单,这是一卷会哭嚎、会流血的《醒名册》!
“北三镇的百姓最是悍勇,也最记仇。”韩九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决绝,“我不求他们立刻就信。我只求有人看完之后,夜里能做个噩幕——梦到自己忘了什么,忘了谁。”
容玄凝视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瞳,那里面翻涌的不是孩童的清澈,而是深渊般的疯狂与执拗。
他终于明白,这个女孩选择了一条比祝九鸦更加凶险的路。
祝九鸦是以身饲鬼,而韩九,是要以身为饵,钓尽天下人心中的不甘。
“你走的不是路,是刀刃。”容玄接过那卷血册,声音低沉而坚定,“但我陪你踩下去。”
三日后,北境传来异动。
一座曾被靖夜司重点“关照”、全员接受过梦境清洗的边境军镇,竟在子时时分,有十七户人家同时在家门口点燃了陶土灯。
更令人惊骇的是,他们还将一份《醒名册》的抄本悬于门楣之上,对外宣称:“家中有枉死的冤鬼作祟,需以灯火照其名,方得安宁。”
这理由荒诞不经,却像一根刺,精准地扎进了当权者最敏感的神经。
官兵迅速包围了这十七户人家,为首的校尉面带狞笑,拔刀便要斩碎那份碍眼的“邪册”。
然而,刀锋触及纸面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薄薄的麻布上,血字骤然亮起,发出一声仿佛来自九幽的凄厉哀鸣。
精钢打造的官刀,竟像是斩在了无形的神兵之上,“铛”的一声,从中断裂,随即寸寸崩解,化为一地冰冷的铁屑!
校尉握着光秃秃的刀柄,吓得魂飞魄散。
这是韩九以“记忆之刺”的力量,附着在每一个血字上的“记忆反咒”——唯有心中对亡者之痛尚存一丝共鸣的人,才能激活它。
它伤不了人,却能摧毁一切试图抹杀真相的“利器”。
昨夜那些哭声太整齐了……像是某种共振。
她忽然懂了:不是纸会哭,是人心不肯闭嘴。
消息如风雪般传开,七座城镇接连出现类似的“点灯招魂”事件。
百姓们开始偷偷私藏《醒名册》的残页,将其奉为护身符。
更有甚者,用磨尖的兽骨作针,蘸着锅底灰,在自己手臂的内侧,一笔一划地刺下死者的姓名。
京城震怒。
一道措辞严厉的谕令下达,命各地官府不惜一切代价,全面搜缴“邪册”。
但这雷霆手段,反而坐实了百姓心中的猜疑,加速了那股记忆暗流在口耳相传中的疯狂蔓延。
忆冢,深夜。
泉水毫无征兆地剧烈沸腾,水汽蒸腾中,一块巴掌大小的新生骨片“咕咚”一声,从泉底浮起。
骨片温润如玉,上面却用魂火烙印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字:
“柳沉舟,死于靖夜司地牢,未留全尸。”
韩九浑身剧震!
这个名字,她从未在任何苏醒者的记忆中听闻过。
这是祝九鸦的残魂,强行从天道法则的抹除缝隙中,抢回来的最后一缕魂印!
她猛然醒悟,敌人越是想销毁什么,就越说明什么东西有用!
她霍然转身,一把抓起那面焦木旗。
这一次,她不再书写,而是猛地咬破舌尖,将一口滚烫的血雾,尽数喷洒在焦黑的旗面之上!
“我不是在抄录故事……”她嘶声念道,仿佛在对满天神佛,又仿佛在对地狱亡魂立誓,“我是来还债的!”
火焰自旗面腾起,却是纯白如霜,没有一丝温度。
这一次,燃烧后的灰烬没有随风飘散,而是如雪花般纷纷扬扬,沉入沸腾的泉底,转瞬间,竟化作一条蜿蜒扭曲的白色光脉,循着早已干涸的地下泉脉,朝着岛屿深处那片禁忌之地,逆向延伸而去!
光脉所经之处,干涸千年的岩层渗出腥红水珠,宛如泪痕。
地底传来古老锁链拖行的闷响,似有沉眠之物被唤醒。
那不是路,是用她的命格刻出的一道逆行刻度。
千里之外,皇宫最深处的密殿。
九百口青铜巨钟无风自震,嗡鸣不绝。
主持仪式的白发大祭司,猛地喷出一口黑血,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龟甲上浮现的细密裂痕——本应吞噬一切记忆、覆盖整个版图的“永忘归真阵”,竟在遥远的南方,出现了一个无论如何也无法覆盖的微小盲点!
与此同时,忆冢泉边,韩九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七窍之中,鲜血汩汩流出。
皮肤之下,那些繁复的巫祝符文正寸寸断裂,仿佛不堪承载如此庞大的真相洪流。
但她笑了。
那笑容凄厉而张扬,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快意。
风穿过残破的存心殿,吹动那面只剩下半截的焦木旗,猎猎作响,仿佛有千万个声音在低语,在咆哮。
她抬起不住颤抖的手,遥遥指向东方天际,指向那血月笼罩下,依旧威严冰冷的“终焉之律”虚影。
“你们怕的不是鬼……”
她的声音破碎,却清晰地传遍了整座死寂的岛屿。
“……是有人醒了,还不肯睡。”
话音未落,她胸前那片血色符文的中央,红光骤然亮如白昼!
咔嚓——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
一道细小的裂痕,自她心口的位置,蜿蜒蔓延至锁骨。
那不是骨裂,更像是某种坚硬的外壳正在从内被打破。
那是“记忆之刺”疯狂生长的代价,也是新火种即将破壳而出的不祥征兆。
风穿过残破的存心殿,吹不动她凝固的身影——她已说不出第二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