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六年的秋老虎,比战场上的长矛还扎人。长安城刚垒起的城墙砖缝里渗着热气,朝堂外的老槐树下,一群穿着锦袍的汉子正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混着尘土飞,把地上的树影都搅得七零八落。
凭什么曹参能得丰沛三万亩膏腴地?樊哙的大嗓门能掀翻瓦片,他一手按着腰间的剑鞘,一手扯着自己的络腮胡,老子当年在鸿门宴上生吃了个猪肘子,替陛下挡了多少刀?论功行赏,这头一份该是我的!
旁边的夏侯婴赶紧拉他:老樊你小声点,陛下还在里头跟萧相国议事呢。他手里把玩着块刚得的玉佩,那玉温润透亮,一看就不是凡品,再说曹参跟着韩信打了七十多场仗,身上窟窿比筛子还多,多拿点也该当。
我看你们就是怕萧何!樊哙一甩袖子,锦袍的下摆扫起一阵灰,他整天在后方算账,连刀都没碰过,凭什么封邑比谁都大?依我看,他准是在地图上圈了长安城外那片最肥的水浇地!
这话戳中了众人的心思,周围顿时嗡嗡起来。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汉子们,谁不盼着块好地?城南的白鹿原,黑土能攥出油;城东的灞河湾,种啥收啥。光是想想自家将来能有几百亩地,佃户成群,就美得夜里睡不着。
正吵着,朝堂的朱漆大门开了。刘邦穿着件龙纹锦袍,被一群人簇拥着出来,脸上带着几分酒意。萧何跟在后面,还是那件半旧的素色官袍,手里捏着卷竹简,步子稳稳当当,不像旁人那样急着往外冲。
都围在这儿做什么?刘邦打了个哈欠,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封地的事都定了,萧何,你给他们说说,你挑了哪块?
众人的目光地全聚在萧何身上。樊哙梗着脖子,夏侯婴踮着脚,连刚从楚国投奔来的英布都抻着脖子看——谁都想知道,这位功劳排第一的相国,要把哪块肥肉叼走。
萧何展开竹简,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清楚楚:臣选了渭水北岸的那片洼地,东起咸阳旧道,西至泾水渡口,约莫五千亩。
话音刚落,人群里一声笑出声。樊哙先是一愣,接着拍着大腿直乐:萧相国你没弄错吧?那破地方我知道!去年我追逃兵路过,地里全是白花花的盐碱,连草都长不齐,你要它喂牛啊?
就是啊相国。曹参皱着眉,他刚得了城南三百亩好地,此刻看着萧何,满脸不解,陛下赏了你八千户的食邑,你怎么偏挑这么块......他没好意思说废物地,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萧何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慢悠悠地说:樊将军有所不知,那片地虽有盐碱,可离渭水近,开条渠引活水浇地,盐碱能压下去。再说泾水那边有淤灌的法子,三年五载,未必不能变成良田。
三年五载?樊哙撇撇嘴,等你把地改良好,老子的孙子都会打酱油了!
刘邦眯着眼看萧何,突然笑了:你这老东西,还是这么会算账。那片地离长安远,又挨着旧秦的废都,确实没多少人惦记。行,就依你。他顿了顿,提高声音,其他人的封地都在户籍上注好了,午时去户部领文书,谁再吵吵,就把他的地换给萧何!
这话一出,没人敢再吱声。众人一窝蜂地往户部涌,生怕去晚了好地块被人抢了先。樊哙跑过萧何身边时,还嘟囔了一句:放着肥肉不吃,偏啃骨头,真是老糊涂了。
萧何没接话,只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竹简。阳光下,他鬓角的白发亮晶晶的。旁边的侍中陈平凑过来,低声说:相国,您这步棋走得妙啊。
萧何笑了笑:妙什么?不过是想让家里人踏实过日子。
他心里清楚,那些肥得流油的好地,看着光鲜,实则是烫手山芋。长安城外的地块,哪个不跟宗室、外戚勾连着?今天你占了,明天就可能有人眼红;今年丰收了,明年说不定就被圈进皇家猎场。倒是渭水北岸那片地,没人看得上,远离朝堂纷争,正好安安分分过日子。再说,他算过一笔账:开渠引水要花些功夫,可一旦成了,渭水的漕运方便,收了粮食直接装船,比陆运省一半力气。
没过几日,长安城就传遍了:萧相国傻了,放着金窝窝不要,去啃盐碱地。连相府的老管家都急得直跺脚,跟萧何说:大人,家里的子弟哪个不是读圣贤书的?将来要在盐碱地里刨食?传出去都让人笑话!
萧何正在院子里翻晒新收的菜籽,闻言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土:让他们笑去。你去告诉家里的小子们,从明天起,每人都得跟着佃户下地,学认五谷,学看墒情。谁要是敢偷懒,就别认我这个爹。
老管家没办法,只好去传话。萧家的子弟们果然炸了锅。大儿子萧禄刚中了秀才,正想着在长安城里谋个差事,一听要去渭水边种地,当场就摔了书:爹这是疯了!咱们是列侯之家,怎么能去做农夫?
二儿子萧延年纪小些,怯生生地说:听说那边晚上有狼叫......
萧何没理会儿子们的抱怨。三日后,他亲自带着家眷、佃户,推着耕牛、种子,往渭水北岸去了。临行前,刘邦派内侍送来一坛酒,坛身上贴着张字条:田要种好,家要守好。萧何对着字条磕了三个头,把坛子揣进怀里。
渭水边的日子,比想象中更苦。头一年开春,地里的土泛着白霜,一锄头下去,一声,跟敲在石头上似的。佃户们干了没几天就想跑,萧何没拦着,只是让账房给他们算足了工钱。想去的就去,他站在地头,对着剩下的人说,留下的,咱们一起把这地变个样。
他带着儿子们,跟着老农学看水脉。萧禄一开始还端着读书人的架子,嫌泥土脏,被萧何一巴掌扇在背上:连五谷都认不全,读再多书也是睁眼瞎!打那以后,萧禄才踏踏实实跟着学,手掌磨出了茧子,晒得跟炭似的。
萧何没闲着。他拿着尺子,沿着渭水丈量,画出水渠的图样;又让人去泾水那边请来老水工,请教淤灌的法子。夏天日头毒,他戴着顶草帽在地里转,汗珠子掉在地上,砸出个小坑。有回中暑了,躺在草棚里,还念叨着:渠要挖三尺深,不然挡不住秋汛。
秋末的时候,第一条水渠终于通了。渭水的活水流进地里,白花花的盐碱地慢慢变成了深褐色。试种的半亩冬小麦,居然冒出了绿油油的苗。萧家的子弟们围着麦田,比中了举还高兴。萧延抓了把土,放在鼻子底下闻,一股土腥味,却觉得比城里的熏香还好闻。
这时候的长安城,正热闹着呢。樊哙在白鹿原的地丰收了,请了半个长安城的权贵去喝酒,席间斗鸡走狗,赌钱掷骰子,闹得乌烟瘴气。曹参的儿子更出格,仗着老爹的势,在酒楼里抢了个卖唱的姑娘,被人告到官府,最后还是曹参亲自去赔了钱才了事。
有回萧禄回长安办事,路过城东的酒楼,听见里面吵吵嚷嚷,进去一看,竟是几个列侯的子弟在赌地契。一个红着眼的小子,把他爹留下的五十亩水浇地,一把骰子就输给了别人。萧禄看得心惊,赶紧转身往回走,觉得渭水边的土腥味,比这酒气好闻多了。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萧何去世的时候,渭水边的五千亩地,已经改成了良田。春天一片绿,秋天一片黄,水渠纵横,井台整齐。他临终前,拉着萧禄的手说:这地,要传下去。记住,别往长安城里凑,守着这地,饿不着。
萧禄点头,眼泪掉在爹的手背上。
这时候的长安城,已经变了样。刘邦驾崩,吕后掌权,朝堂上杀来杀去。当年那些占了好地的权贵,日子开始不好过了。樊哙的儿子因为跟吕家走得近,吕后一死,就被削了爵位,封地也收了回去,最后流落街头,靠给人看大门糊口。曹参的后人卷进了宗室叛乱,满门抄斩,城南的好地,成了别人的产业。
有一年冬天,萧禄去长安交粮,在城门口看见个乞丐,穿得破破烂烂,冻得瑟瑟发抖。仔细一看,竟是当年在酒楼里赌地契的那个列侯子弟。那子弟认出萧禄,羞愧地低下头,捂着脸呜呜地哭:早知今日,当初真该跟你爹去种那盐碱地......
萧禄没说话,从粮车上取下一袋米,塞给他。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有人叹:还是萧家聪明啊,躲在渭水边,安安稳稳的。
又过了几十年,汉朝换了好几个皇帝。长安城几番动荡,当年的功臣之后,能守住家业的没几个。倒是萧家,在渭水边扎下了根。
萧禄的儿子萧遗,成了远近闻名的种粮好手。他改良了水渠,修了水闸,能防旱防涝;还教周围的农户种新引进的稻子,亩产比原来高了一倍。渭水边的村庄,渐渐成了富庶之地。村里的人都说,这多亏了当年萧相国选对了地方。
有回,汉宣帝派人来考察农桑,到了渭水边,看见连片的良田,水渠纵横,粮仓满满,惊得说不出话。问起这里的主事人,才知道是萧何的后人。回去后,宣帝下了道圣旨,赏了萧家二十匹帛,还赐了块勤耕传家的匾额。
萧遗把匾额挂在祠堂里,对着萧何的牌位磕了三个头。他想起小时候,爷爷萧禄常说的话:你太爷爷说了,好地要看长远。那些看着光鲜的,未必长久;看着不起眼的,用心侍弄,说不定就能长出金疙瘩。
祠堂外,渭水静静流淌,映着蓝天白云。地里的麦子快熟了,金浪翻滚,风一吹,沙沙作响,像在说个古老的故事。故事里,有群争着抢肥肉的人,也有个挑了块薄田的人。
很多年后,还有老人坐在田埂上,给孩子们讲这个故事。讲完了,就指着眼前的田地说:人啊,别总盯着别人碗里的。自己手里的地,哪怕薄点,好好种,照样能活出个人样来。
风掠过麦田,把这话带向远方,像渭水的波纹,一圈圈荡开,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