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悲皱眉。
若段延庆只是个江湖凶徒,他出手救人本是慈悲之举;可此人出身段氏,乃是王族内斗,外人确实难以置喙。
这时,虚明从玄悲身后缓步走出,含笑望着段延庆。
“阿弥陀佛,不知段施主,可还记得贫僧?”
说实话,他对段延庆印象并不坏——当年在金刚门分别之际,他是唯一一个临行前向自己道谢的人。
玄悲、段正明、段延庆三人齐齐望来。
玄悲与段正明满是疑惑;段延庆凝视虚明,脸色渐渐变化。
“你……是虚明大师。”
他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不再平静。
虚明含笑点头:“三年不见,段施主风采更胜当年。”
段延庆苦笑一声:“风采?三年前我们这些人,何谈什么风采?”
虚明眨了眨眼,脑海中浮现出三年前那一幕——赤条短打、狼狈不堪,确实谈不上什么风度气派。
“大难不死,自有天眷。
如今段施主功力之深,竟已凌驾于大理皇帝之上,实在令贫僧钦佩。”
这话听着是恭维,实则暗藏机锋。
虚明心里盘算着:我这般低姿态,你若还执意不给台阶,那可就未免太不识抬举了。
一旁的段正明与玄悲听到这番对话,皆是一怔。
“三年前……莫非是指金刚门那桩旧事?”
玄悲眉头微皱,心中暗自思量:“这小和尚竟认得段延庆,而段延庆对他态度恭敬有加……看来这位少林来的虚明,远非寻常年轻僧人可比。”
段正明也在心底掂量,隐隐觉得,眼前这个看似清淡如水的小沙弥,或许是化解眼下困局的关键人物。
段延庆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大师当真要插手此事?”
虚明轻轻摇头:“这是你们段氏家事,贫僧与师叔祖本不该染指。
只是我对那‘合荷散’颇有兴趣——你也知道,贫僧略通医理,还算有些手段。”
“天下之间,怕是再难找出第二人,能及大师医术之精妙。”段延庆语气谦恭,低头沉吟片刻,终是问道,“不知大师所求为何?”
“放我进去,”虚明神色平静,“让我看看,是你这毒药霸道,还是贫僧的医术更胜一筹。”
他目光直视段延庆,又补充道:“其余种种,我不问,也不劝。
段施主只须依心而行便是。”
段正明闻言微蹙眉头,心头掠过一丝失落。
玄悲则侧目看着自家这位师侄孙,眼神复杂难言。
闯荡江湖三四十年,名头响彻南北,到头来,倒像是不及这刚下嵩山的小辈风光。
“三年前我曾许诺,大师若有差遣,段某绝不推辞。”段延庆话音落下,手中铁杖猛然插入身旁巨石,地面轻震。
随着他内力催动,堵住门户的巨岩缓缓移开,石屋的门扉渐渐显露。
段正明眼中精光一闪,脚步微动,却终究按捺未动。
一则,他并无十足把握制住段延庆,若贸然出手,对方极可能先取段誉性命;二则,此刻发难,势必开罪虚明与玄悲,后果难料。
屋内的段誉和木婉清见门开启,正欲夺路而出,耳边忽传来冰冷之声:
“踏出此门者,死!”
紧接着,段延庆的声音再度响起:“誉儿,暂且留下。”
段誉浑身一凛,从父亲身上感受到浓烈杀意,连忙止步。
他与木婉清对望一眼,双双停在原地,不敢妄动。
“小心行事。”玄悲低声叮嘱。
虚明却嘴角微扬,笑道:“师叔祖不必担忧,这位段施主为人讲信重义,可信。”
说罢,他缓步向前,神情从容,仿佛闲庭信步,心中却早有计较——若段延庆突施偷袭,究竟是当场毙其性命,还是先赏他一套大轮回掌尝尝滋味。
经过段延庆身侧时,虚明凝神感应,并未察觉丝毫真气波动,心中不禁暗自得意:“我这看人的眼光,果然不差。”
待他跨入屋中,段延庆手腕轻转,巨石再次滑动,严丝合缝地封住了门户。
连窗棂也被尽数封闭,仅余几缕微光透入,室内昏暗如夜。
但这等黑暗,对虚明而言形同虚设。
哪怕伸手不见五指,他也如观白昼。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安好?”
虚明合十行礼,目光扫过二人。
见他们衣衫齐整,面色泛红,额角带汗,却神志清明,便知毒性尚在可控范围。
“在下段誉,拜见虚明大师。”段誉急忙起身还礼。
外面的对话他听得清楚,明白眼前这位少年僧人是来救自己解毒的,语气自然多了几分敬重。
木婉清紧抿双唇,强忍体内翻腾热浪,未发一言。
“两位尚算清醒,状态不错。”虚明点头,径自在房中圆桌旁坐下,摆手道,“请坐吧,容贫僧先为两位诊脉。”
“劳烦大师。”段誉落座于虚明右侧。
木婉清轻蹙眉头,默默坐在段誉身边,正对虚明。
搭上段誉脉门不过片刻,虚明心头一震:“这年轻人体内真气澎湃,竟不在顶尖高手之下,甚至犹有过之。”
“大师,如何?”段誉忐忑相询。
在他被把脉之时,体内的燥热感愈发炽烈,几欲焚身。
虚明回过神来,略一思索,缓缓道:“那合荷散的药性已然遍布周身经脉,不出片刻,便会完全发作。”
“大师既精于岐黄之术,想必有法子替我化解这毒性吧?”
段誉强忍体内翻涌的燥热,眼神期盼地望着虚明。
虚明微微皱眉,纠正道:“严格说来,此物并非毒药。”
“不是毒?”
段誉一时错愕。
虚明耐心解释:“合荷散实为助情之物,多用于夫妻之间,效力显着,且不会伤身……”
段誉脸色顿时一沉。
他虽未经历男女之事,却也并非懵懂无知之人。
“大师,婉妹与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他低声提醒,语气中带着几分苦涩。
虚明目光温和,轻轻颔首:“贫僧既然现身于此,自不会任你们行悖逆伦常之举。”
段誉心头一松,忙问道:“那大师定有法子解除这……这助情之物的影响?”
虚明轻咳两声,压低声音道:“若此处有一桶凉水,贫僧自有手段助你们平息药力。
只是……”
“哪来的凉水?”
木婉清语气不善,几乎咬牙切齿。
她早已被折磨得难以自持。
“那该如何是好?”
段誉焦急起来,双手无意识地抓挠着衣襟。
虚明神色坦然,竟淡然道:“自然是以佛法化之。”
此言一出,屋内屋外众人皆是一怔。
玄悲老脸一僵,额角隐隐抽搐。
他出身少林,毕生修习佛法,心性澄明,自认能勘破七情六欲。
可要说凭念经打坐就能压下这般烈性药力,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自己做不到,更不信眼前这位素来跳脱的师侄孙能做到。
“这小混蛋救人就救人,偏要故弄玄虚!”
玄悲心中腹诽,反倒更信他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
段延庆初时惊诧,转瞬便冷静下来,所想与玄悲相似。
合荷散虽奇,但虚明连波斯天蚕蛊都能破解,即便此刻不愿他插手,心底深处仍不得不承认——此人或许真有办法。
唯独段正明面色阴沉如铁。
他对虚明了解甚浅,先前就觉得这和尚言行怪诞,如今听他说要用佛法驱药,再看玄悲那副见鬼的表情,心中最后一丝指望也烟消云散。
石室之中,虚明的话语仍在二人耳畔回荡。
段誉自幼熟读佛典,常以佛法观照内心,从中领悟诸多人生至理。
他也曾在禅意中寻得安宁,得享清净。
但他清楚,佛法不能充饥,不能让人飞檐走壁,更不能当药治病。
如今听虚明说能靠参禅打坐来化解药性,第一反应便是荒唐。
继而心中又起疑虑:莫非是我修行太浅?
可转念一想,天龙寺中那些德高望重的高僧,又有谁曾以此法疗疾?念头一起,底气又回来了。
“这小和尚分明是在哄人!”
段誉俊脸微黑,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一旁的木婉清更是从头到尾都没信过他。
待神志稍清,只觉荒谬绝伦。
“段郎,这秃驴定是那怪物派来戏耍我们的!”
她双目迷离,声音颤抖,理智几近溃散。
“阿弥陀佛,女施主似对佛门并无信心。”
虚明合十低诵一声。
“我只信自己!秃驴,解不了就滚开,别在这装神弄鬼!”
木婉清冷冷斥道。
虚明轻笑,转而看向段誉:“不知世子可愿信佛?”
“在下自幼研习佛理,确有所悟。
只是……”
段誉顿了顿,没有继续。
“只是觉得靠佛法化解药性,未免太过虚妄,是也不是?”
虚明替他说完。
“虚明,少废话,能治就快治!”
玄悲终于忍不住喝道。
虚明这才正色道:“合荷散药性虽烈,却不属剧毒。
若能服些通利之药,再饮大量寒水,便可自行化解。
可眼下这石屋空无一物,既无药材,也无冰水……唯有静心守神,借禅定之力压制欲念,方能熬过药发之时。”
玄悲眉头微蹙,开口问道:“这佛法,究竟如何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