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迈巴赫内部,空间宽敞,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皮革气味。
这本该是一个舒适的密闭空间。
但对江南而言,任何与他人共享的封闭环境,都是一个潜在的污染源。
他靠窗坐着,身体尽可能地贴着车门,与另一侧的陈墨瞳保持着最大距离。
他的眼睛闭着,似乎在假寐,但紧绷的下颚线暴露了他的真实状态。
他在进行一次艰难的精神清洁。
将这两个“同伴”的存在,以及这个充满了陌生气味的空间,从他的意识里剥离出去。
副驾驶座上的路明非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种紧张。
他从自己的背包里翻了半天,掏出一包薯片,“咔嚓”一声撕开。
“老大,你要不要来点?番茄味的。”他回头问陈墨瞳,顺便也朝江南的方向扬了扬袋子,“江南兄,你也来点?补充点能量。”
陈墨瞳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江南没有反应,他仿佛已经与世隔绝。
路明非讪讪地缩回手,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咔嚓……咔嚓……”
薯片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内格外清晰。
江南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路明非吃得正香,一片薯片的碎屑从他嘴边掉落,弹了一下,精准地落在了他与江南之间的座椅空位上。
那是一片不到半个指甲盖大的红色碎屑。
路明非自己都没注意到。
江南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他没有去看路明非,也没有去看陈墨瞳。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片薯片碎屑上。
在他的视野里,那片碎屑被无限放大。
他能看到上面沾染的唾液微粒,看到它不规则的边缘,看到它附着的红色调味粉末。
那不是食物。
那是一个集合了生物污染、化学污染和物理污染的聚合体。
是混乱、无序和肮脏的缩影。
它正在污染这片座椅,污染这个空间,污染他。
车厢内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起来。
江南的呼吸变得极轻,几乎停止。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剧烈的动作。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自己休闲服的内袋里,取出了一个用真空袋密封的白色帆布包。
他打开真空袋,从里面拿出一副全新的白色棉布手套,戴上。
接着,他又拿出了一把医用长柄镊子,和一个小小的、同样是密封的透明物证袋。
路明非已经停止了咀嚼。
他张着嘴,看着江南这一套充满仪式感的动作,彻底傻眼了。
陈墨瞳也坐直了身体,目光凝重。
江南伸出手,用镊子精准地夹起了那片薯片碎屑。
他的动作很稳,手套隔绝了所有可能的接触。
他将碎屑小心翼翼地放进透明物证袋里,然后将袋子的密封条按紧。
做完这一切,他脱下手套,连同那把镊子一起,放回了帆布包里。
最后,他将那个装着一片薯片碎屑的物证袋,单独放在自己身边的座位上。
仿佛那是什么需要被隔离起来的高危放射性物质。
整个过程,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但他周围的气压,已经降到了冰点。
“路明非。”陈墨瞳开口了,声音很冷,“把你的零食收起来。”
“啊?哦……哦!”路明非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把那袋薯片塞回了包里,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车厢内恢复了死寂。
但这一次,死寂里充满了尴尬和一种无形的压力。
陈墨瞳看向江南,他的眼睛又闭上了。
但她知道,他内心的风暴远未平息。
她按下一个按钮,扶手箱缓缓打开,里面是几瓶未开封的进口矿泉水。
“江南。”她开口。
江南睁开眼,看向她。
“车是刚做过深度清洁和消毒的。”她说,然后拿起一瓶水,递了过去,“这个,也是干净的。”
江南的目光在那瓶水上停留了几秒。
他看到了完好无损的瓶盖封条,看到了瓶身光滑表面上倒映出的、扭曲的自己。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瓶水。
冰冷的瓶身接触到他的指尖,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他没有喝,只是握着它。
像握着一块可以隔绝世界的浮木。
汽车平稳地驶入机场的VIp通道,在一扇巨大的自动门前停下。
车门打开。
机场大厅的喧嚣、混杂的人声、各种气味,瞬间涌了进来。
那是一个比这辆车内部,要肮脏混乱一万倍的世界。
江南握着水瓶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他的下一场战斗,开始了。
车门打开的瞬间,外部世界的“脏”就涌了进来。
混杂着航空煤油、食物、香水和人群的气味,形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冲击着江南的感官。
他握着那瓶未开封的矿泉水,瓶身在他手心捏出了细微的响声。
“下车吧。”陈墨瞳的声音冷静,她率先走下车。
路明非也赶紧跟上,他现在看江南的眼神,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敬畏。
江南是最后一个下车的。
他站定在迈巴赫旁边,没有立刻走向那扇玻璃门。
他需要几秒钟,来构建一道精神上的屏障,过滤掉那些涌向他的信息。
“这边走。”陈墨瞳没有催促,但她的行动表明了方向。
她带着他们绕过主通道,来到一个标有“特殊授权”字样的小门前。
一名穿着机场制服的经理早已等候在那里,他对陈墨瞳点点头,刷开了门。
这是一条独立的、空无一人的白色走廊。
“执行部的特权,可以跳过大部分公共区域。”陈墨瞳对路明非解释了一句,但她的目光却是在观察江南的反应。
江南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没有人群,就意味着污染源的密度大大降低。
但走廊的尽头,是安检区域。
两名安保人员站在一台x光机旁,表情严肃。
这是无法跳过的程序。
“把随身物品放上去。”一名安保人员例行公事地说。
路明非乖乖地把自己的背包放上传送带。
陈墨瞳也放上了她的手提电脑。
轮到江南。
他看着那条黑色的、被无数行李摩擦过的传送带,眉头紧锁。
他怀里的白色帆布包,是他最后的洁净之地。
他不能让它被污染。
“有什么问题吗?”安保人员注意到了他的迟疑。
“他有洁癖。”陈墨瞳走上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证件,在安保人员面前亮了一下。
那是一个黑色的卡片,上面只有一个银色的世界树徽章。
安保人员的眼神立刻变了。
他看了一眼江南,又看了一眼陈墨瞳,然后对同事使了个眼色。
“你,过来,人工检查。”另一名安保人员对江南说。
人工检查,意味着近距离接触。
江南的身体瞬间绷紧。
“不用。”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他将自己的帆布包放在了传送带上。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个白色的包,看它进入x光机黑暗的内部,再从另一端出来。
就像是看着一件圣物被投入了泥潭。
他走过安检门,警报没有响。
在传送带的另一头,他没有立刻拿起自己的包。
他再次戴上那副白色手套,然后才把包拿起来,用一种近乎嫌恶的姿态。
“搞定,衰仔,我就说很简单嘛。”路明非凑过来,想拍拍他的肩膀。
他的手还没落下,江南就像受惊的猫一样,向旁边躲开了一大步。
路明非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别碰他。”陈墨瞳的声音不大,但带着命令的口吻。
路明非悻悻地收回手。
他们被带到一个独立的休息室。
房间很小,只有几张沙发和一张茶几。
路明非一屁股坐下,长出了一口气。
陈墨瞳也放松地靠在沙发上。
江南却站着。
他审视着这个房间,目光扫过每一件家具。
最后,他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张折叠好的、真空包装的无菌布。
他将无菌布展开,铺在离门口最远的一张单人沙发上,然后才坐下。
他坐得很直,身体只接触铺着无菌布的区域。
那瓶矿泉水被他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他从包里拿出另一份密封的物证袋,将之前处理薯片碎屑的手套和镊子放进去,封好。
仿佛完成了一次危险品处理。
路明非看着这一幕,嘴巴张成了o形。
“老大……我们以后……都要这样吗?”他小声问陈墨瞳。
“习惯就好。”陈墨瞳说,“或者,在他动手清理你之前,先学会自己保持干净。”
路明非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碎屑。
半小时后,一名地勤人员敲门进来。
“陈小姐,飞机准备好了。”
他们要搭乘的不是民航客机。
穿过另一条通道,他们直接来到了停机坪。
一架线条流畅的湾流私人飞机,静静地停在那里。
舱门打开,穿着得体空乘制服的乘务员微微鞠躬,但没有主动上前。
江南看到机舱内部。
全新的,或者说,被打理得如同全新的。
内饰是极简的白色和灰色,没有多余的装饰,地板上一尘不染。
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第一个走了进去,选择了最靠后,只有一个单独座位的区域坐下。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划过。
没有尘埃。
当路明非和陈墨瞳也坐好,舱门缓缓关闭,发出一声轻微的气密声。
飞机内部与外界彻底隔绝。
江南一直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垮了下来。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
飞机开始滑行,然后加速,冲上云霄。
地面上那个混乱而肮脏的世界,正在迅速变小。
“欢迎来到你的移动无菌室,江南。”
陈墨瞳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好好享受这段旅程。因为落地之后,就没有这么干净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