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培拉的初春,阳光一扫伦敦的阴霾,明亮、清澈,带着一种干燥暖意。
联邦宫白色的砂岩外墙在蓝天下熠熠生辉,格里芬湖的湖面波光粼粼,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亚瑟回到了他那间熟悉的、可以俯瞰整个首都建设工地的书房。
这座城市又长大了一圈。
远处的议会山地基已经平整完毕,皇家理工大学的钟楼已经封顶,国家广播电台的信号塔高高耸立,如同一根指向天空的银针。
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积压的报告。
铁路、钢铁、银行、农业……每一份报告都代表着这个国家强劲的心跳。
然而,在这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中,一股不和谐的噪音,正悄然泛起。
他的私人秘书海斯将一叠当日的报纸轻轻放在了桌上。
海斯的神色有些凝重。
“殿下,欢迎回家。国内的民意总体上是积极的。但是,关于帝国会议的最终协议,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
亚瑟拿起了报纸。
头条,《澳洲先驱报》,他自己的喉舌,标题是巨大的黑体字:
“一个伙伴,而非一个附庸!联邦代表团在伦敦赢得历史性尊重,国家自主权迈出关键一步!”
报道详尽地阐述了贸易自主权的胜利和海军委员会的突破。
而在它旁边,是老牌的、立场日趋保守的《悉尼纪事报》。
它的标题同样刺眼,却充满了质疑与煽动性:
“胜利的代价?一艘战舰换一个空名头!联邦财政面临被掏空风险,伦敦纳贡引发议会风暴!”
报道将亚瑟承诺资助英国建造一艘主力战列舰的行为,歪曲为一种屈辱的纳贡,是为了王子的虚荣而让澳大利亚人民买单。
文章用极具煽动性的口吻计算着,这笔巨款预计每年将分摊的巨额预算,足以在每个州都建立一所新医院或为一万个农场提供抗旱补贴。
亚瑟平静地放下了报纸。
他知道,这是必然的。
那种保守、短视、甘愿依附于帝国的思想,依然盘踞在许多人的头脑里。
这是一种比公开叛国更难对付的攻击。
因为它裹挟着部分民意,利用了纳税人对财政支出的天然敏感。
“议会那边,情况如何?”
亚瑟问。
“不容乐观,殿下。”
海斯低声回答,“总理先生提交的新财年预算案,正在联邦议会接受质询。反对党和一些独立的保守派议员,抓住了海军特别贡献款这一点,联合发难。他们威胁说,如果这笔预算不被拿掉,他们将否决整个财政法案。”
堪培拉,联邦议会大厦的会场内,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财政部长乔治·特纳正站在讲台上,艰难地为预算案辩护。
“……这笔款项,是联邦作为帝国负责任的一员,为共同防务做出的合理贡献……”
他的话立刻被一声怒吼打断。
来自南澳大利亚的议员,亨利·哈里森先生,一个坚定的财政保守派,站了起来。
“合理贡献?特纳先生,这叫贡品!”
他的声音在会场里回荡,“我们的人民在干旱中挣扎,我们的铁路还需要巨额投入,而你们却要把纳税人的血汗钱,整整几百万镑,送去一万两千英里之外的伦敦,去造一艘永远不会保卫我们海岸线的英国船!”
“我们被告知,我们赢得了经济自由,代价却是背上了财政的枷锁!我反对这项预算!我呼吁所有真正关心澳大利亚人民福祉的议员,都站起来反对它!”
哈里森的演讲极具感染力,他成功地将问题简化为澳洲农民的利益与伦敦的虚荣之间的对立。
会场内,支持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总理迪金坐在前排,脸色铁青。
消息第一时间传回了联邦宫。
书房里,“殿下”,迪金焦急地说道,“情况很糟。哈里森的农民对战舰的比喻太毒辣了,它抓住了选民的心理。我们在议会里的多数席位并不稳固,如果强行投票,预算案很可能会被否决。一旦新财年的预算无法通过,政府将面临停摆!”
“从纯粹的经济学角度看,”马歇尔教授也补充道,“这确实是一笔巨大的、看不到回报的非生产性支出。民众的不理解,是情理之中的。”
亚瑟静静地听着。
他没有看那份复杂的预算案,而是拿起了国家广播电台的节目时间表。
“我们从一开始,就打错了战场。”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阿尔弗雷德,这不是一个关于数字的辩论。这是一场关于国家叙事权的战争。我们不能在议会里,和哈里森去争论一所新医院能拯救多少病人。我们必须告诉所有澳大利亚人,我们用这笔钱,到底买回来了什么。”
他按下了桌上的内部通讯按钮。
“海斯先生吗?帮我取消与农业委员会的会面。改为联系国家广播电台,我要向全国发表一次讲话。”
迪金和马歇尔都愣住了。
绕开议会,直接向全体国民发表讲话?
这在英式传统中,是极其罕见、近乎总统制的越权行为。
但他们也立刻意识到,在眼下这种局势中,这或许是唯一能扭转乾坤的办法。
“我们要把这场辩论,从议员的算计,变成人民的公决。”
亚瑟站起身,目光穿过窗户,望向那座高耸的广播塔。
当晚八点,澳大利亚的空气中,似乎都带着一丝电流的躁动。
在悉尼的工人酒馆里,嘈杂的谈笑声停了下来,所有人围向那台摆在吧台上的收音机。
在昆士兰内陆的牧场庄园里,牧场主一家人坐在壁炉前,神情严肃地等待着。
在邓特伦的军校食堂里,年轻的军官们停止了用餐,肃立聆听。
一个清晰、沉稳、熟悉的声音,准时地从收音机里传出,响彻整个大陆:
“我的同胞们,晚上好。我是亚瑟。”
他没有使用任何头衔,只用了最简单的开场白。
“今晚,我占用你们的时间,是想和大家谈谈我们共同的账本。你们中的许多人,从报纸上,从你们的议员那里听说,你们的政府,正准备拿走你们一大笔钱,送给遥远的伦敦,作为贡品。”
“我今晚站在这里,就是要告诉你们,这是一个危险的、扭曲事实的谎言。”
“事实是,我们没有进贡任何东西。我们是在进行一笔投资。一笔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的,至关重要的战略投资。现在,请允许我向你们,联邦真正的主人汇报,我们用这笔投资,到底买回来了什么。”
“第一,”他的声音坚定有力,“我们买回了经济自由。就在伦敦,我们彻底粉碎了那个试图将澳大利亚永远锁死在帝国特惠制牢笼里的计划。那个计划,会让我们新兴的钢铁厂和收割机厂,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被英国产品活活扼杀。我们用那艘战舰的承诺,换来了我们自主制定关税、自由与全世界做生意的权利。这个权利,是无价的。”
“第二,我们买回了军事自由。我们用这笔投资,换来了伦敦对我们建立自己海军的默许和承认。换来了悉尼号,这艘用我们自己的钢铁建造的战舰,可以合法地悬挂我们的旗帜,由我们的子弟兵指挥,保卫我们的海岸线。我们买回了保卫自己家园的神圣权利!”
“第三,我们买回了政治自由。我们用这份贡献,换来了在帝国最高决策委员会里一个平等的席位。我们不再是那个在门外等待指示的孩子,我们是与伦敦平等的伙伴。我们买回了在这个世界上,大声说澳大利亚这个名字的尊严!”
“所以,同胞们,”亚瑟的语气变得激昂,“当他们再向你们抱怨这份预算的代价时,请你们大声地反问他们:自由的代价是什么?主权的代价是什么?”
“这不是一份伦敦纳贡预算。这是一份人民的国防预算!这是我们每一个澳大利亚人,为我们共同的未来,所支付的最基础的保险费!我们支付这笔保费,是为了确保我们运往世界的每一船小麦、每一包羊毛,都能平安抵达!是为了确保我们脚下的这片大陆,永远不再任人欺凌!”
“我绝对相信你们的智慧,远胜过那些只懂得在账本上拨弄是非的短视政客。谢谢大家。”
广播结束。
悉尼的酒馆里,沉寂了三秒钟。
随后,那个老工人猛地将酒杯砸在吧台上,振臂高呼:
“说得好!这钱,我们出得值!”
雷鸣般的欢呼声,在全国各地同时响起。
第二天,联邦议会复会。
会场的气氛,发生了180度的逆转。
旁听席上,挤满了自发前来的市民,他们手中举着支持人民预算的标语。
议员们的桌上,堆满了雪片般飞来的、要求他们支持王子的选民电报。
哈里森先生和他那几个盟友,脸色惨白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们知道,他们已经被人民的意志所抛弃。
总理迪金站起身,没有再进行任何辩论,只是平静地说:
“议长先生,我提请,就1903财年联邦预算案,进行全案表决。”
表决结果是压倒性的,预算案高票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