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黄昏来得似乎格外早些,夕阳挣扎着将最后几缕金红色的余晖涂抹在天际,给涂山的飞檐翘角、层叠枫叶都镶上了一道暖融的边儿。空气中的凉意随着日头西沉而逐渐加重,晚风拂过,卷起几片早凋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窸窣的轻响。
庭院里,大部分地方已经陷入了朦胧的灰蓝色调,唯有一角,还残留着些许光亮。涂山暮小小的身影就在这片将消未消的暮光里,一丝不苟地练习着容容教导的呼吸法。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练功服,赤着双脚,稳稳地站在冰凉的石板上。眼睛轻轻闭合,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小脸上一片沉静,全然不见平日的稚气。他的呼吸悠长而平稳,一吸一呼之间,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仿佛与周围的环境,与脚下的大地,与吹拂而过的晚风,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共鸣。
偶尔,他周身会泛起极其微弱的、几乎肉眼难以察觉的翠绿色光晕,那是他体内温润的木灵之力随着呼吸法自然流转的迹象。虽然极其细微,却显示出他对力量控制的初步入门,不再是完全凭本能行事。
这份专注与坚持,对于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而言,实属难得。
而在不远处的亭子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涂山雅雅毫无形象地靠坐在朱红色的亭柱旁,一条腿曲起,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她那标志性的无尽酒壶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壶塞敞开,浓郁醇厚的酒香混合着淡淡的妖力气息,随着晚风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几乎压过了院中的草木清香。
她显然已经喝了一阵子,白皙的脸颊上飞起两抹醺然的红晕,如同染了最好的胭脂。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平日里总是锐利如刀锋,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水润的薄雾,少了几分逼人的寒气,多了几分慵懒和迷离。但她并没有醉,至少离她真正的醉态还差得远,只是处于一种微醺的、放松的状态。
她的目光,并没有刻意聚焦,而是有些散漫地掠过庭院,最终,懒洋洋地定格在了那个在暮色中刻苦练习的小小身影上。
她看着他一板一眼地调整呼吸,看着他那副努力模仿大人、力求标准的认真劲儿,看着他在晚风中微微发抖却依旧坚持赤足站立的小脚丫,看着他那被汗水微微濡湿的额发……
时间悄然流逝,夕阳最后的光晕彻底沉入山脊,夜幕开始真正降临。庭院里的光线变得愈发昏暗,涂山暮的身影几乎要融入渐浓的夜色里,只有那平稳的呼吸声依旧清晰可闻。
容容处理完一部分公务,寻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暮儿在昏暗的院中坚持练习,而雅雅姐则在亭中自斟自饮,目光……似乎正落在暮儿身上。
她放轻脚步,走进亭子,带来一丝淡淡的墨香和茶香,冲淡了些许浓烈的酒气。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雅雅身旁的石凳上,顺着雅雅的目光,也看向了院中的暮儿,眼中流露出自然而然的欣慰与温柔。
亭子里一时间很安静,只有雅雅偶尔仰头灌酒时发出的轻微“咕咚”声,以及酒液滑入喉管的吞咽声。
良久。
雅雅似乎喝够了,也可能是被那固执的小身影盯得有些烦了,她猛地放下酒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打破了沉寂。她并没有看容容,依旧望着院子的方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极其不耐烦地嘟囔,声音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比平时更加含混低沉,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啧……”她先是发出一个不耐烦的音节,仿佛对眼前的情景极为不满。
然后,才像是极其不情愿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后续的话,语速快而含糊,仿佛多说一个字都嫌麻烦:
“这小豆丁……倒是越来越……经揍了……”
这句话没头没脑,甚至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抱怨。但了解雅雅的容容却听得心中微微一动。
雅雅似乎觉得评价得不够,又仰头灌了一口酒,哈出一口带着浓重酒气的白雾,继续嘟囔,声音更低了,几乎要融化在晚风里:
“扔寒潭里冻半天……屁都不放一个……砸那么多冰疙瘩……也没哭爹喊娘……骨头硬得硌手……”
她像是在细数着什么,语气里充满了各种嫌弃和不爽,仿佛涂山暮这些“经揍”的表现,给她带来了多大的困扰似的。
“摔得鼻青脸肿……爬起来还那副死样子……好像谁欠他钱似的……”她甚至翻了个旧账,语气恶狠狠的。
容容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她太了解她的姐姐了。雅雅何曾会如此清晰地记得训练对象的这些细节?又何曾会因为对方“经揍”而显得如此……耿耿于怀?
这哪里是抱怨?这分明是……印象极其深刻的表现。
最后,雅雅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总结性的词,她晃了晃有些发沉的脑袋,目光依旧锁定着那个在夜色中几乎看不清、却仍能感受到其存在的小身影,用一种近乎斩钉截铁、却又混合着强烈别扭情绪的语调,做出了最终的“裁决”:
“真……他娘的……有意思!”
说完,她好像完成了一件多么费力不讨好的任务,猛地抓起酒壶,又狠狠地灌了一大口,仿佛要用烈酒冲刷掉刚才那几句“赞扬”带来的不适感。她那副样子,活像是被迫说了什么极其违心的话,浑身都透着一股不自在。
然而,坐在她旁边的容容,却清晰地看到,在说出“有意思”三个字时,雅雅那双微醺的、迷离的冰蓝色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了一抹极其细微的光芒——那不是嫌弃,不是不耐,而是一种……近乎欣赏的、发现了某种稀有特质的亮光。
虽然只有一刹那,却无比真实。
容容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完全明白了。
在雅雅的世界里,有一套她自己独特的、近乎野蛮的价值观。“耐揍”——意味着强大的忍耐力、坚韧的意志和不轻易屈服的骨气,这是她所能理解的、最基础的也是最重要的“优秀品质”。而“有意思”——则意味着对方的行为或特质超出了她的常规预期,引起了她的兴趣和探究欲,这在她那里,几乎是最高级别的认可。
她把一个孩子能承受她的“魔鬼训练”而不崩溃,视为一种难得的有趣特质和可塑性的证明。
这大概就是雅雅式别别扭扭、绕了八百个弯子的……最高赞扬了。
容容没有点破,也没有道谢,她知道那样只会让雅雅更不自在。她只是顺着雅雅的话,同样望向暮儿的方向,轻声接话,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嗯,暮儿是很努力。也多亏了雅雅姐‘手下留情’,帮他打下了点基础。”
她刻意加重了“手下留情”四个字,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调侃。
雅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也不知道是承认还是否认,又或许只是酒气上涌。她不再看院子,转而专注于自己的酒壶,仿佛刚才那几句嘟囔从未发生过。
但亭子里的气氛,却悄然变得有些不同。晚风吹过,似乎也少了几分凉意,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暖融。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院中的涂山暮终于结束了今日的练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适应了一下黑暗,然后便看到了亭子里的两道身影。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开步子,朝着亭子走来。小小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单薄,步伐却很是沉稳。
走到亭子前,他先是对着容容乖巧地叫了一声:“容容姐。”然后,目光转向旁边抱着酒壶、看似完全无视他的雅雅,迟疑了片刻,还是小声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敬畏叫道:“雅雅姐。”
雅雅像是才注意到他,懒洋洋地掀开眼皮,冰蓝色的眸子在夜色中如同寒星,瞥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嗯。”
算是回应了。
然后,就在涂山暮准备转身离开时,雅雅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不耐烦地、几乎是粗声粗气地开口叫住他:“喂!小豆芽!”
涂山暮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
只见雅雅手臂随意一扬,一个东西朝着他抛了过来,划出一道小小的弧线。
涂山暮下意识地接住,入手微凉,是一小截如同冰晶凝结而成的、散发着淡淡寒气和灵气的……药材?他认得这个,容容姐说过,这是涂山寒潭特有的一种灵植,对于缓解疲劳、固本培元有很好的效果,但通常只有表现优异的护卫才能分到少许。
“拿去!碍眼!”雅雅的声音依旧又冲又硬,仿佛扔出去的是什么垃圾,“省得明天训练的时候软趴趴的,不禁揍,浪费老娘时间!”
说完,她极其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赶苍蝇一样,示意他赶紧走开,别碍着自己喝酒。
涂山暮愣住了,低头看着手中那截珍贵的冰晶灵植,又抬头看看一脸“快滚”表情的雅雅,最后看向旁边微笑不语的容容。
容容对他轻轻点了点头,眼神温柔。
小家伙似乎明白了什么,碧眸在夜色中亮了一下。他握紧了那截灵植,对着雅雅的方向,非常认真、非常郑重地鞠了一个躬,声音清晰地说:“谢谢雅雅姐!”
然后,不再多话,转身,脚步轻快却又稳稳地离开了。那截灵芝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仿佛是什么绝世珍宝。
亭子里,又只剩下姐妹两人。
雅雅对着涂山暮离开的背影,再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抱起她的酒壶,咕哝了一句更含糊不清的话,似乎是什么“麻烦”、“小鬼”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