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军人拉开木椅,坐了下来。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多余,腰背挺得像一杆插入地面的标枪。
军帽被他摘下,端正地放在桌角,露出一张被日光晒成古铜色的年轻脸庞,线条硬朗,眼神锐利。
没有像其他委托人那样,先打量眼前这个奇特的人偶少女,而是直接切入了主题。
“我需要一封信。”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像是从胸腔里直接发出的指令。
“写给我的父母,我即将前往边疆,执行长期任务,让他们安心。”
薇尔莉特静静地聆听着。
那双蓝色的眼眸,第一次在面对委托人时,产生了一丝细微的、非程序化的波动。
士兵。
这个词,让她冰冷的内核,感到了一种奇异的亲切。
她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声音清冷。
“委托内容,请您详细叙述。”
军人点了点头,似乎对这种公事公办的效率很满意。
他看着前方空无一物的街道,开始口述。
“告诉他们,我很好,一切顺利。”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搜索脑海中的词汇。
“告诉他们,不必为我担心。”
他又停顿了一下。
“告诉他们,我爱他们。”
说完这三句,他便沉默了。
仿佛一封家书,所需要的内容,仅此而已。
薇尔莉特没有动。
那双银色的金属义手,安静地搁在膝上。
“客人,”她开口,“为了更好地传达您的情感,可否提供一些具体的细节?”
“细节?”军人皱起了眉,似乎不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是的。”薇尔莉特解释道,“比如,您想通过哪一件具体的事情,来证明您很好?”
“又或者,您想通过哪一个共同的回忆,来表达您的爱?”
军人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眉头紧锁,那张坚毅的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他努力地思考着,像是在执行一个极其复杂的战术推演。
“我……我上次休假回家,帮我爸修好了屋顶的漏水。”
“我妈……她每次都会给我包饺子,猪肉白菜馅的。”
“我……”
他似乎想不出更多了。
这些画面在他的脑海里,只是一个个孤立的事件,是已经完成的任务报告,无法与“爱”这个抽象的指令连接起来。
薇尔莉特安静地等待着。
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和她一样。
都是被训练成武器的人,习惯了执行,习惯了服从,却从未被教导过,如何去理解那些柔软的,无法被量化的情感。
军人似乎放弃了。
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短发,叹了口气。
“就这样写吧。”
“就写我很好,我爱他们。”
他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爱,不就是一个需要被传达的指令吗?他已经下达了,而她只需要负责记录和传递。
薇尔莉特依旧没有动。
那双不含杂质的蓝色眼眸,像一面镜子,映出了军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
“客人,”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您的爱,似乎……并不想被这样简单的传达。”
军人猛地抬起头。
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看着眼前这个完美得不像真人的少女,第一次,将她视作一个可以交流的对象,而不是一个工具。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
可那些辩解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被他咽了回去。
因为他的内心深处,确实有一种模糊的冲动,想要说些什么,想要表达些什么。
可他找不到那扇门。
现场再次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只有远处街道的喧嚣,隐隐传来。
最终,是军人自己,打破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他看着薇尔利特,眼神不再锐利,反而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充满了真诚的,不加掩饰的困惑。
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无助。
“我爱他们。”
“但是……”
“我好像……并不懂,什么是爱。”
轰!
这句话,像一道横贯天际的闪电。
瞬间劈开了凌天用“扮演”构筑起来的,坚固而冰冷的外壳。
他穷尽一生。
她穷尽一生。
薇尔莉特从战场归来,为了理解少佐最后那句“我爱你”,踏上了成为自动手记人偶的旅程。
凌天从画室的羞辱中走出,为了理解教授那句“没有灵魂”,开始了成为角色的疯狂修行。
他们都在追寻同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爱”,关于“灵魂”的答案。
而现在,这个问题,从另一个“士兵”的口中,以一种最朴素,最真诚,也最残忍的方式,被问了出来。
我爱,但我不懂。
那一瞬间,凌天不再需要任何系统辅助。
因为眼前这个军人的痛苦与迷茫,就是他自己的痛苦与迷茫。
感同身受。
灵魂共振。
那个瞬间就是薇尔莉特。
一个在战场上长大,双手沾满鲜血,只懂得杀戮与服从的战争工具。
一个在追寻答案的路上,不断受伤,不断迷惘,却依然固执前行的少女。
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的悲伤与酸楚,从他灵魂的最深处,无可抑制地喷涌而出。
那份迷茫。
那份痛苦。
那份作为一个“工具”,却渴望理解“人心”的卑微祈愿。
全部,在此刻,汇聚成了实质。
远处,一直悄悄观察的刘星和何润佳,同时屏住了呼吸。
他们看到,那个一直如同人偶般静默的少女,身体,出现了一丝颤抖。
“咔哒……”
薇尔莉特的双手,落在了打字机的键盘上。
这一次,她没有询问,没有引导。
只是开始敲击。
用那双冰冷的,曾用于战争的金属义手,去书写一封,属于所有“士兵”的家书。
“亲爱的爸爸,妈妈:”
“请原谅我,用这样一封信,来代替我的拥抱。”
“当我写下这行字的时候,我正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即将前往另一个更陌生的地方。就像我人生中,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你们总是告诉我,要照顾好自己。”
“是的,我很会照顾自己。我知道如何在三秒内组装好我的武器,知道如何在野外分辨方向,知道如何处理伤口,让它最快愈合。”
“我的一切,都很好。”
“只是……”
键盘的敲击声,在这里停顿了半秒。
对面的军人,早已看得痴了。
他发现,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自己心里挖出来的一样。
不是他说的,却比他想说的更真实。
“只是,当我一个人,看着天上的月亮时,我偶尔会想起,家里阳台上,那盆被妈妈养得很好的吊兰。”
“当我啃着干硬的行军粮时,我会想起爸爸泡的茶,很苦,但喝下去,胃里总是暖的。”
“我不知道,这些算不算思念。”
“你们教给了我一切,如何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何保家卫国。”
“你们是我的骄傲。”
“可你们,从未教过我,当我想起你们的时候,心里那阵又酸又涨的感觉,应该如何称呼。”
“我猜……”
“那,应该就是爱吧。”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爱你们。用我所知道的,全部的方式。”
“勿念。”
“——永远是你们儿子的,卫国。”
“咔。”
最后一个按键落下。
信,写完了。
整个世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对面的年轻军人,那个在训练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血硬汉,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那滚烫的泪水,划过自己饱经风霜的脸颊。
看着信纸上的每一个字,像是在看自己被剖开的灵魂。
许久。
他站起身,对着眼前的人偶少女,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谢谢。”
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薇尔莉特没有回应。
只是安静地坐着。
那股汹涌的情感洪流,在她体内冲刷,激荡,最终,冲破了那道名为人偶的最后堤坝。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一直如同蓝宝石般清澈、空洞的眼眸中,第一次蓄满了晶莹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