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峰顶，云歇雨住。
心魔幻境中那惊心动魄的纠缠与撕扯，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室狼藉与一片死寂的沉重。谢无妄跌坐于蒲团之上，往日挺得如青松寒竹般的脊背，此刻竟微微佝偻着，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紧闭着双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正极力运转着几近枯竭的灵力，试图压制体内因心魔反噬而狂躁翻涌的气血。
云昭站在不远处，衣衫略显凌乱，呼吸也带着几分急促。方才在幻境中所见的一切——那冰封千里之下汹涌的绝望，那抱着她尸身一夜白头的癫狂，还有他嘶哑着说出的“若重来一次，三界与你，我选你”的誓言——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让她心绪翻腾，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看似脆弱不堪的男人。
恨吗？似乎不再那么纯粹。
信吗？前世的剜心之痛犹在。
她沉默地走上前，拾起滚落在地的茶盏碎片，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他的调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紧抿的薄唇和微微颤动的指尖上。这就是三界景仰、视规则天理高于一切的仙尊？剥开那层冰冷的外壳，内里竟是这般……千疮百孔。
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酸涩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蔓延。
然而，这份诡异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股强横无比的威压，如同乌云盖顶，骤然笼罩了整个无妄峰！仙鹤惊飞，灵兽蛰伏，连流动的云雾都仿佛被冻结。紧接着，一个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倨傲的声音，穿透层层禁制，清晰地响彻在殿外：
“执戒长老沈清规，奉玄石长老法旨，察觉无妄峰有异常魔气冲霄，恐有邪祟侵扰仙尊清修，特来探查！还请仙尊撤去禁制，容我等入内详查！”
声音滚滚如雷，带着公事公办的冰冷，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云昭心中猛地一沉。沈清规，宗门内掌管刑律戒条的长老，素来以铁面无私（或者说刻板严苛）着称，更是玄石长老的忠实拥趸。他此刻前来，所谓的“探查魔气”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恐怕是冲着谢无妄近日的异常，或者……就是冲着她这个来历不明的“亲传弟子”而来！
她立刻看向谢无妄。
只见他眉心紧蹙，周身紊乱的灵气波动愈发剧烈，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干扰激得气血翻腾，正处于压制心魔的关键时刻，根本无法分神应对！
绝不能让他们进来！
云昭瞬间做出了判断。一旦让沈清规看到谢无妄此刻虚弱的样子，不仅仙尊威严扫地，更会坐实“异常”的猜测，后续的麻烦将无穷无尽。甚至……可能会给玄石长老可乘之机。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前世身为灵族圣女，面对八方责难她尚且不惧，今生又何惧一个执戒长老？
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云昭迈步走向殿门。在推开那扇沉重门扉的瞬间，她脸上所有属于“云昭”的个人情绪都已收敛殆尽，只剩下属于“仙尊亲传弟子”的疏离与恭谨。
殿门“吱呀”一声开启。
门外，以沈清规为首，站着数位气息沉凝、身着执法殿服饰的弟子。沈清规面容古板，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在看到只有云昭一人出来时，眉头立刻不悦地皱起。
“云昭师侄？”沈清规目光如电，在她身上扫过，带着审视，“仙尊何在？为何不出来相见？峰内禁制为何无故加强？那冲霄的魔气又是怎么回事？”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砸下，气势逼人。
云昭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语气不卑不亢：“回沈长老，家师正在闭关参悟紧要玄功，受不得丝毫惊扰。至于魔气……弟子一直在此护法，并未察觉任何异常。想必是长老感知有误，或是宗门大阵偶尔的灵力波动所致。”
“感知有误？”沈清规冷哼一声，周身威压更盛，试图让云昭屈服，“老夫执掌刑律数百载，从未出过差错！那魔气森然凛冽，绝非普通灵力波动！云昭师侄，你入门尚浅，莫要被某些表象蒙蔽，阻挠执法殿执行公务，这罪名……你可担待不起！”
他话语中的威胁之意，毫不掩饰。身后的执法弟子也同时上前一步，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向云昭压来。
若是寻常弟子，在这等威势下恐怕早已两股战战，但云昭只是脊背挺得更直。她抬起眼，目光清亮，直视沈清规：“沈长老言重了。弟子既为仙尊亲传，护持师尊严修，便是我的职责所在。家师闭关前有严令，任何人不得入内。长老若执意要闯，除非……”
她话语微顿，声音陡然转冷：“……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无妄峰内确实藏有危及宗门的魔祟！否则，仅凭‘感知’二字便要强闯仙尊洞府，惊扰闭关，这……恐怕于理不合，于礼不符吧？若是误了家师修行，这个责任，沈长老又是否担待得起呢？”
字字句句，有理有据，更是将“惊扰仙尊修行”的责任反手抛了回去。
沈清规脸色一沉，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言辞竟如此犀利，寸步不让。他眼中寒光一闪，心中疑窦更甚。谢无妄迟迟不现身，只让一个弟子出面搪塞，本身就极不寻常。
“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沈清规失去了耐心，语气森然，“本长老行事，何需向你解释！既然仙尊不便，那便由我等入内探查清楚，也好还无妄峰一个清白！若再敢阻拦，休怪本长老以妨碍公务之罪，将你拿下！”
说罢，他袖袍一拂，一股磅礴灵力如同巨浪般涌出，并非直接攻击云昭，而是意图强行冲开她身后的殿门禁制！
他身后的执法弟子也同时动作，身形闪动，便要硬闯！
情势，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低沉却蕴含无上威严的剑鸣，自大殿深处响起！
并非真实的剑，而是谢无妄的一道凝练如实质的剑意！那剑意磅礴如海，凛冽如冰，虽不及他全盛时期万分之一，却带着独属于三界仙尊的、不容亵渎的绝对意志！
剑意横扫而过，沈清规那澎湃的灵力巨浪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壁垒，瞬间消散于无形。那几个欲要前冲的执法弟子，更是被这股无形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脸上血色尽失，眼中充满了惊骇。
沈清规身形也是微微一晃，脸上首次露出了凝重之色。他能感觉到，这道剑意虽然强横，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与后继乏力……这更印证了他的某些猜测。
殿内，传来谢无妄冰冷到了极致，也疲惫到了极致的声音，每一个字都仿佛裹挟着冰碴：
“沈长老……好大的威风。”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重若千钧的压力。
“本座的弟子，何时轮到执法殿……来教训了？”
沈清规脸色变幻，最终，他还是收敛了气息，对着殿门方向拱了拱手，语气放缓了些，但依旧坚持：“仙尊息怒。并非在下有意冒犯，实在是职责所在，那魔气……”
“此地……无事。”
谢无妄打断了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断然，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的痛苦喘息。
“带着你的人……退下。”
沈清规目光闪烁，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仿佛要穿透它，看清里面谢无妄的真实状况。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最终，他再次拱手，语气恢复了表面的恭敬，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更深的疑虑与算计。
“既然仙尊亲口证实，那想必是在下多虑了。打扰仙尊清修，告退。”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垂首立在门边、看似恭顺实则浑身紧绷的云昭，袖袍一甩，带着一众执法弟子，化作数道流光，悻悻离去。
无妄峰顶的威压骤然消失，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云昭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天际，才缓缓松开了在袖中紧握的双拳，掌心已是一片汗湿。她迅速转身，快步走入殿内。
只见谢无妄依旧维持着盘坐的姿势，但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嘴角甚至渗出了一缕刺目的鲜红。方才那一道剑意，显然耗尽了他勉强凝聚起来的力量，加剧了他的伤势。
“你……”云昭心头一紧，下意识上前一步。
谢无妄缓缓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他看向云昭，眼神复杂难明，有疲惫，有一丝极淡的……或许可以称之为“谢意”的东西，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
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