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钩，给万籁俱寂的后山密林披上了一层清冷的银纱。云昭屏住呼吸，将周身灵力收敛到极致，如同林间最敏捷的狸猫，在树木的阴影间无声穿行。夜风拂过，带起树叶的沙沙声，完美掩盖了她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
只要穿过前方那道无形的宗门界限，她便暂时自由了。去魔域，寻墨渊，找解药，也避开身后那令人窒息的目光。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层微凉结界壁垒的瞬间，周遭的空气骤然凝固了。风停了，虫鸣消失了，连月光都仿佛被冻结。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力量将她温柔而坚决地包裹，让她寸步难行。
一道白色的身影，自月下的虚空中缓缓步出，悄无声息，宛如谪仙临世，又似索魂的幽影。
谢无妄。
他依旧是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衣，面容在月色下俊美得不似真人，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出尘的淡漠。可云昭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俯瞰众生的眼眸深处，此刻正翻涌着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平静。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冰冷的质问。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沉得让她心慌。
“师尊。”云昭垂下眼睫，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屈膝行了一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弟子……弟子只是夜间修炼，心有所感，出来走走。”
谢无妄没有理会她这拙劣的谎言。他一步步走近，步履无声，直到两人之间仅剩一步之遥。他身高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走走？”他低声重复，嗓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走去哪里？魔域吗？”
云昭心头猛地一沉，他知道了！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体内灵力暗自流转，戒备到了极点。“弟子不明白师尊在说什么。”
看着她戒备的姿态和那细微的后退动作，谢无妄眼底最后一丝微光似乎也寂灭了。他缓缓抬起手，不是攻击，也不是阻拦，而是伸向她的眉心。
“既然你想知道……”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那我便让你看。”
云昭想躲，可身体在那股无形的力量禁锢下，根本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修长如玉、带着冰凉温度的手指，点在了她的眉心上。
“看着我，云昭。”他命令道，目光锁住她的视线，“看着我的眼睛。”
视线交汇的刹那，天旋地转。
周遭的林木、月色、宗门结界瞬间如被打碎的琉璃般消散、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弥漫着灰败与死寂的混沌空间。
这里是谢无妄的心海，是他心魔滋生的牢笼。
狂风在这里呼啸，卷起的却不是尘土，而是无数破碎的记忆片段与扭曲狰狞的影子。空气中充斥着绝望、悔恨、暴戾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压得云昭几乎喘不过气。她感觉自己像一叶扁舟，被抛入了怒涛汹涌的黑暗海洋。
这就是……他的心魔幻境？
与她之前无意中闯入的边缘地带完全不同！这里的核心区域，魔气之浓烈，情绪之复杂，几乎要凝结成实质。她难以想象，那个外表永远冷静自持、高高在上的仙尊，内心竟是这般……支离破碎的景象。
“怕了吗？”谢无妄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云昭猛地回头，发现他也在这幻境之中，身影显得有些虚幻，但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却比在外面时更加幽深，也更加……真实。不再是那个完美无瑕的雕像，而是一个承载了太多痛苦，即将崩溃的灵魂。
“你到底想做什么？”云昭强忍着不适，冷声问道。将她强行拉入这等险地，他疯了吗？
“不做什么。”谢无妄的身影在狂乱的心魔之风中显得有些摇曳，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只是想让你看看，你一心要逃离的，究竟是什么。”
他话音刚落，周围混沌的景象开始剧烈翻涌、重组。
云昭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在灵族的圣树下笨拙地练习法术，而远处，一个白衣少年默默驻足观看，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温和。
她看到了前世作为圣女时，每次在重要场合出现，角落里总有那么一道淡漠却从未缺席的目光。
她更看到了，在她最终决定献祭自己，走向那座高台时，人群之外，谢无妄紧握的双拳，以及他转身离去时，唇角溢出的一丝鲜红血迹。
这些……都是她前世从未留意过的细节。
“这些……算什么？”云昭的声音有些发颤，是愤怒，也是不解，“暗中窥探？还是说，师尊当年便对弟子存了别样心思？”
她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刺向谢无妄。
谢无妄的虚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周围的幻境也随之扭曲。他脸上那强装的平静终于出现裂痕，流露出深切的痛苦。
“别样心思？”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苍凉而悲怆，“是，我存了。存了百年之久，却蠢到以为自己道心坚定，可以永远将它压在心底，以为守护三界、维护规则，便是对你、对所有人最好的选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悔恨与自嘲：“所以我眼睁睁看着你走向那座祭坛！看着你剜出心脏！看着你在所有人歌颂的‘大义’中……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云昭耳边。
随着他情绪的失控，整个心魔幻境变得更加狂暴。灰色的雾气凝聚成无数只枯瘦的手臂，向他们抓来；凄厉的哀嚎与疯狂的呓语从四面八方涌来，冲击着云昭的神智。
而谢无妄的身影，在说出这番话后，似乎与这片狂暴的天地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他周身的灵气开始变得紊乱，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理智正在被浓重的血色与偏执一点点吞噬。
“可现在你回来了……”他死死地盯着云昭，一步步向她逼近，周围的魔气如影随形，“我怎么可能再放你走？怎么可能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哪怕是囚，我也要将你囚在我身边！”
他伸出手，不再是之前那般冰冷，而是带着一种滚烫的、近乎毁灭性的力量，想要抓住她的手腕。
云昭心头警铃大作！他心神失守，心魔正在彻底反噬！若是在这里被他抓住，被他心魔同化，她可能就真的永远被困在这片意识的牢笼里，再也出不去了！
“谢无妄！你清醒一点！”她一边急速后退，一边厉声喝道，试图唤回他的理智。
但此刻的谢无妄，显然已听不进任何话。他眼中只有她，只有那股失而复得后，又即将再次失去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恐慌。
“你是我的……这一次，你只能是我的！”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速度陡然加快，那只手眼看就要扣上她的手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
整个心魔幻境的核心，那最黑暗、最混乱的深处，猛地传来一声剧烈的震荡！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轰然炸开！
紧接着，一股远超之前的、庞大到无法形容的悲伤与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流，从那核心处奔涌而出，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
云昭被这股纯粹的情绪洪流冲击得心神摇曳，仿佛灵魂都在颤抖。她不由自主地朝着那震荡的源头望去。
只见在那片最浓郁的黑暗中心，景象再次变幻。不再是零碎的记忆片段，而是一幕完整而清晰的画面缓缓展开——
那是在一片冰封的、荒芜的山巅。漫天风雪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孤独地跪在那里。他怀中，紧紧抱着一具早已失去生息、面容与她前世一模一样的身体。
那是……谢无妄。
却是一个满头银丝如雪，面容枯槁，眼神空洞死寂，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谢无妄。
他低着头，脸颊紧贴着怀中“她”冰冷的额头，一遍又一遍，用破碎不堪的、近乎梦呓般的声音，重复着两个字。
那两个字穿透了狂暴的心魔之风，清晰地钻入了云昭的耳中，像两把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心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