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的夜晚,与仙门的清冷截然不同。天幕是一种深邃的、仿佛浸透了墨汁的丝绒,其上却缀满了繁星,明亮得近乎喧嚣,如同一把被神明随手撒下的碎钻,肆意地闪耀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芬芳,是魔域特有的夜幽昙盛放的味道,浓郁、热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醉。
云昭倚在寝宫外宽阔的露台栏杆上,任由微凉的夜风拂过她的面颊,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来到魔域的这几日,墨渊待她极好,好得超乎想象。华服美食,灵药珍宝,无一不精,无一不备,甚至拨给了她一队沉默却高效的魔族侍女,满足她一切需求。这种无所顾忌的庇护,与她在仙门时如履薄冰的处境,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然而,正是这种“好”,让她心底的不安如藤蔓般悄然滋生。他为何如此?仅仅是因为看穿了谢无妄的伪善,还是……另有图谋?前世的教训太过惨烈,她已不敢轻易相信任何无缘无故的善意。
“这里的星辰,是否比仙门的更让你自在?”
一道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惯有的、几分慵懒的笑意。
云昭没有回头。她能听出那是墨渊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主人特有的从容。她望着星空,轻声道:“仙门的星辰秩序井然,每一颗都在既定的轨迹上运行。而这里的……更自由,也更野性。”
墨渊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玄色的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没有看她,而是仰头望向那片璀璨的星海,唇角微勾:“秩序井然,不过是另一种枷锁。就像你,云昭,被困在‘圣女’的职责与‘弟子’的身份里,何时真正自由地为自己活过?”
云昭心头猛地一跳,霍然转头看他。他知道了什么?他看出了什么?
墨渊终于侧过头,那双深邃的魔瞳在夜色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不再有平日的戏谑,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这里的风,吹不散你心头的迷雾吗?还是说,你仍在用前世的尺,来衡量今生的我?”
“你……”云昭的声音干涩,一个荒谬又惊人的猜想在她脑中形成,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我什么?”墨渊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目光锁住她的眼睛,不容她闪躲,“我为何对你知之甚深?我为何不惜与仙门对峙也要将你带回?我为何……看着你时,总像在看着一位故人?”
他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如惊雷般炸响在云昭耳畔:“云昭,或者,我该称呼你为——灵族的圣女,那个在仙魔注视下,自愿走上祭坛,剜心献祭的……傻姑娘。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云昭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她最大的秘密,她以为独属于她一人的重生,竟然被另一个人,而且是前世与她立场对立的魔尊,如此轻描淡写地揭破。
震惊过后,是滔天的警惕与寒意。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体内微薄的灵力暗自运转,尽管她知道这在墨渊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你如何得知?”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明显的戒备。
墨渊将她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没有逼近,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痛色。“因为那天,我就在那里。”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望向远方沉沉的魔域山峦,声音仿佛也染上了夜的凉意。“不是以你记忆中那个与你剑拔弩张的魔尊身份,而是隐匿了气息,藏身于万千魔族之中。我看着你走上那高高的祭坛,看着你脸色苍白,却依旧挺直了脊梁。我看着你……亲手将那柄淬着冷光的匕首,刺入自己的心口。”
他的描述,瞬间将云昭拉回了那个绝望而痛苦的时刻。剜心之痛,信仰崩塌之痛,再次清晰地席卷而来,让她脸色发白,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那一刻,我想冲上去。”墨渊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沙哑,“我想毁了那该死的祭坛,想杀了所有逼你赴死的人……但我不能。那是仙门的‘盛典’,周围布满了各方势力的眼线,我若现身,引发的将是波及三界的仙魔大战。”
他缓缓回身,目光沉静地看向云昭,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真诚:“所以,我只能站在那里,像一个无能的看客,眼睁睁看着那片刺目的红,染透你的白衣。云昭,那不是‘自愿’,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而我,是目睹了一切,却未能阻止的……帮凶。”
露台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夜风拂过花丛的簌簌声响。
云昭心中的惊涛骇浪缓缓平息下去。墨渊话语中的悔恨与无力感,不似作伪。他描绘的场景,与她记忆中那些模糊的、被悲壮情绪掩盖的细节——比如观礼人群中几道异常的气息波动——隐隐吻合。
他并非局外的窥探者,而是那场悲剧的亲历者,甚至……是想要阻止却失败的同路人。
这个认知,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将她心中对墨渊筑起的高墙,打开了一道缝隙。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你需要时间确认,魔域并非龙潭虎穴,我亦非居心叵测。”墨渊坦然道,“也因为,我需要确认,重生归来的你,是否还是那个心怀赤诚,值得我倾魔域之力相助的云昭。”
他走近几步,停在一个不会让她感到压迫,却又能清晰感受到彼此存在的距离。“现在,我确认了。你灵魂里的那份坚韧与清醒,从未改变。那么,你呢?云昭,你是否愿意相信,这个前世未能救下你的‘帮凶’,今生愿成为你最坚实的盟友?”
他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没有任何魔力波动,只是一个纯粹邀请的姿态。“抛开仙魔的偏见,忘记前世的立场。只基于我们共同知晓的真相,和共同想要追查的幕后黑手。与我结盟,如何?”
云昭低头,看着那只骨节分明、蕴含着强大力量的手。前世,这只手曾与谢无妄殊死搏杀,也曾在她与他对峙时,漫不经心地摩挲过他的魔刃。而此刻,它毫无防备地摊开在她面前,递出了一个代表着信任与合作的未来。
仙门已无可依仗,谢无妄……想起那个名字,心口依旧会传来一阵细密的、带着苦涩的抽痛。她孤身一人行走于迷雾之中,前路艰险。墨渊的同盟,是她目前所能抓住的,最强大也最可能的一条绳索。
风险固然存在,但与可能获得的真相和力量相比,值得一搏。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中所有的犹豫与迷茫都已散去,只剩下如星辉般清亮而坚定的光芒。她没有立刻伸手,而是看着他的眼睛,清晰地问道:“盟约的内容是什么?”
墨渊笑了,那笑容在星光下,少了几分邪气,多了几分朗然。“我,墨渊,以魔族至尊之名起誓,将倾魔域之力,助你查清献祭真相,修复灵根,重获力量,并向所有谋害于你之人,讨还血债。”
“那么,我,云昭,”她一字一顿,郑重回应,“以此身与灵魂起誓,在此盟约期间,将与墨渊及其魔族,同进同退。待我重登巅峰之日,仙门若因今日之事向魔域发难,我必与你,并肩而战。”
话音落下,她抬起手,稳稳地放入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微微收拢,将她的手轻柔而坚定地包裹住。一股温和的、带着契约力量的暖流,从两人交握的掌心流转开来,化作一道不易察觉的符文微光,一闪而逝,没入彼此的腕间。
天地为证,星月为鉴,仙魔的盟约,于此夜,正式缔结。
盟约既成,墨渊却并未立刻松开手。他握着她的手,指尖似无意地在她腕间新生的契约印记上轻轻一抚,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既然已是盟友,有件事,或许你该知晓。”他抬眸,目光变得有些锐利,“你体内那样东西,近来是否常有异动?”
云昭心中猛地一凛。他果然知道!她正欲开口细问,不远处,一名魔将神色匆匆地快步走来,在露台入口处单膝跪地。
“尊上,急报!”
墨渊松开了手,面色恢复了一贯的慵懒与威严:“讲。”
“我们安插在东境‘烬灭之野’的暗桩,三个时辰前……全部失去了联系。”魔将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紧张,“最后传回的消息片段,提到了……纯净的灵力波动,以及……莲花印记。”
莲花印记!
云昭瞳孔骤缩。那是她前世作为灵族圣女时,独有的灵力标记!除了她,只有极少数灵族核心成员,以及……那个策划了献祭阴谋的人,才有可能使用!
墨渊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他看向云昭,沉声道:“看来,我们的盟友关系,马上就要迎来第一次考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