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无声的僵持与内心的煎熬中悄然滑过,日历一页页撕下,仿佛也撕扯着涉案每一个人心上的薄膜。
审讯室里,穆白像一尊沉默的石雕,用绝对的静默对抗着一切问询,他不开口,不认罪,甚至吝于给出一个辩解的眼神。
然而,个人的沉默,在庞大而精密的司法机器面前,有时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甚至被解读为一种无言的“默认”。
警方手中那条由无数间接证据编织而成的链条,环环相扣,逻辑严密,再加上关键证人夏天那份隔着生死界限的证词,几乎已经将穆白牢牢锁在了被告席上。
更不容忽视的,是来自警局高层的决心。
捣毁这个盘踞多年、危害巨大的犯罪团伙,是板上钉钉的政绩,也是一场必须打赢的硬仗。上下一心的推动力,让案件的进展快得超乎寻常,卷宗叠积,程序流转,一切都以最高效率运行,迅速地将穆白推向了最终的审判台。
开庭那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市,仿佛也来旁听这场关乎命运的对决。考虑到穆白曾是A市声名显赫的企业家,社会影响巨大,此次庭审并未公开,只允许少数相关人员入场。
法庭内,高大的穹顶、深色的木质结构以及正中央那枚庄严的国徽,共同营造出一种不容置疑的肃穆氛围,空气凝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穆白被两名面容肃穆的法警押解进来,他换下了往日量身定制的高级西装,穿着一身宽大、刺目的橙黄色囚服,更衬得他身形消瘦,形销骨立,比之在审讯室时,他更加憔悴,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窝处是两个浓重的阴影。
曾经,那双眼睛里燃烧着野心、锐利,偶尔闪过令人心悸的疯狂火焰,而如今,那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眼前激烈交锋的控辩双方、决定他生死的法律程序,都只是一场与他毫不相干的默剧。
他的灵魂,似乎早已不在这个躯壳之内。
或许,它已经随着那个他心底深处始终不愿承认已然逝去的夏天,一同飘远,消散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虚空之中。
对于检察官字字铿锵、一项项宣读的罪状与证据,他毫无反应,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旁听席前排,上官蝶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套装,妆容精致却难掩眉宇间刻意维持的哀戚与担忧。
她紧紧攥着手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始终胶着在穆白那副心如死灰的侧影上,看到他这般模样,她心中确实泛起细密如针扎般的刺痛,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掌控一切的男人,竟被摧折至此。然而,在这刺痛之下,一股扭曲的安心感,却也如同暗流般悄然涌动——只要这罪一定,无期徒刑的判决落下,他过往的一切荣耀、地位、光环都将被彻底剥夺,被打上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
等到那时,那个高高在上的穆总将不复存在,从云端跌落泥泞,能不计前嫌、全心全意接纳他、陪伴他走完余生的,就只有她上官蝶了,她甚至开始隐秘地勾勒那灰暗却“完整”的未来。
“……综上所述,本案证据确实、充分,犯罪事实清楚,被告人穆白的行为已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相关规定,构成贩卖枪支、违禁品罪,且情节特别严重,社会危害性极大。为维护社会秩序,保障公共安全,本院认为,应当判处被告人穆白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检察官铿锵有力的最后陈述,像一记沉重的法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声音在空旷的法庭里回荡,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
面对这个足以将他余生彻底埋葬的判决建议,穆白依旧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仿佛听到的只是明日天气的预报。
旁听席上传来几声压抑的叹息,梅姨更是用手帕死死捂住嘴,才没让呜咽溢出喉咙。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审判即将毫无悬念地落下帷幕。
然而,就在法官即将开口总结,程序即将走向终点的前一刻——
“等一等!”
一个清冷、坚定,甚至带着几分决绝的女声,清晰地划破了法庭凝滞的沉寂。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锥,刺入了所有人的耳膜。在场众人皆是一愣,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在旁听席后排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身穿利落黑色长款风衣的身影站了起来。
她身姿挺拔,脸上架着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硕大墨镜,让人难以窥视其真实表情,只能看到一抹紧抿的、缺乏血色的唇。
是昆。
“所有的事情,”
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递到法庭每一个角落。
“都和穆白先生无关。Z组织真正的头领,是我。”
“……”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轰然爆发的窃窃私语。
“什么情况?!”
“这人是谁啊?从没见过。”
“疯了吧?!这种重罪也敢随便乱认?”
“哎……要不说男人还得长得帅呢,都到这地步了,还有女人愿意替他顶罪,真是恋爱脑晚期了。”
“看着不像一般人啊,会不会真有隐情?”
议论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千层浪,法官不得不重重敲响法槌,连声高呼:
“肃静!肃静!保持法庭秩序!”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搅局和自认罪行的行为,几名反应迅速的法警立刻从两侧围拢过来,意图将昆带离法庭。然而,面对围上来的警员,昆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嫣然的弧度,带着几分嘲弄,几分释然。
她优雅地抬手,扶了扶脸上的墨镜,随即微微一扬下巴,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线。
“不劳费心,”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我自己会走。”
这突如其来的惊天逆转,让原本已成定局的审判瞬间风云突变。穆白的辩护律师,一位经验丰富、善于捕捉战机的老律师,眼中瞬间爆发出精光。他立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起身向法官陈词,语气因为激动而略显急促:
“法官大人!诸位!如各位所见,刚才这位女士的陈述,足以证明警方对我当事人穆白先生的指控存在重大疑点,甚至是方向性的错误!我的当事人,穆白先生,是A市着名的企业家,多年来依法经营,为社会做出过卓越贡献,一向遵纪守法,口碑载道!他怎么可能,又有什么动机,去从事那些违法乱纪的勾当?”
律师的话语极具煽动力,他目光扫过审判席和检察官,继续慷慨陈词:
“至于检方所依赖的关键证据——夏天小姐的证词,我们更需要打上一个巨大的问号!夏天小姐虽然是穆先生的未婚妻,但人已经不幸死亡。死无对证!我们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那份证词就一定是她的真实意思表示,或者,那所谓的证词,真的百分之百出自她本人之手,而没有经过任何人为的篡改或诱导!”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更引人深思的疑点:
“而且,据我们了解,夏天小姐在学生时代就与穆先生相识,彼此情根深种,婚期在即。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夏天小姐突然出面指控穆先生,随后又离奇死亡,这整个过程,难道不显得太过巧合,太过蹊跷了吗?这背后,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阴谋,或者有人刻意栽赃陷害,试图将一切罪责推到我当事人身上?法官大人,为了司法公正,为了避免冤假错案,此案必须重新调查!”
律师的这番话,合情合理,直指案件核心疑点。
原本倾向于采信检方证据的法官们,此刻也露出了犹豫的神色。审判长与左右两位法官低声交换着意见,法庭内再次陷入一种紧张的安静,只有纸张翻动和低语声细碎地响着。
最终,经过短暂的合议,审判长重新抬起头,敲下法槌,庄严宣布:
“鉴于案情出现重大新情况,存在明显疑点,本庭决定,暂时驳回检方目前的起诉。本案退回检察机关补充侦查,要求警方重新搜集、核实证据!今日庭审到此结束!”
“太好了……太好了……”
坐在第一排的梅姨,一直紧绷的身体瞬间脱力般软了下来,她喃喃自语,泪水终于冲垮了堤坝,汹涌而出。
但这一次,是带着希望的泪水。只要没有当庭定罪,就还有回旋的余地。无论要花费多大的代价,动用多少关系,倾家荡产,她也一定要把小白从这无底的深渊边缘,拉回来。
而被告席上,自始至终都如同局外人的穆白,在被法警带离法庭的那一刻,无人察觉地,他那片死寂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