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黄老板等人押回衙门时,已是深夜。狱卒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光影在青砖地上晃出长长的影子,倒像是把这桩案子里盘根错节的线索,都一一铺展在了眼前。
苏卿卿打着哈欠翻黄老板的行囊,从夹层里摸出个用油布包着的小本子。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各地盐价,最后一页却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染缸,旁边写着“五月初三,换方子”。
“换方子?”她戳了戳沈砚之,“难不成他们还有新的藏盐法子?”
沈砚之接过本子,指尖在“换方子”三个字上捻了捻。这字迹跟周茂才账册上的不一样,倒像是……他抬头看向牢里的柳姑娘,对方正对着铁窗发怔,腕间那只失而复得的银镯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沈砚之眸光一闪,带着苏卿卿走向柳姑娘。“柳姑娘,这小本子上的字可是你写的?”柳姑娘微微一震,抬眼看向他们,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是又如何,不过是些杂记罢了。”苏卿卿双手抱胸,冷哼道:“杂记?那这‘换方子’又作何解释?怕是和藏盐的新法子有关吧。”柳姑娘咬了咬嘴唇,沉默不语。沈砚,之接着说:“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若,如实招来,或许还,能从轻发落。”柳姑娘犹豫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五月初三,他们确,实换了藏盐,的法子,把盐藏在了,染缸,的染料里,这样更难,被发现。”沈砚之与苏卿卿,对视一眼,心中已然,有了计较。看来,这背后的盐枭团伙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狡猾。待天一亮,他们便要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深挖下去,将这盐枭团伙一网打尽。
“去把柳姑娘的妆奁拿来。”沈砚之突然道。
周明愣了愣,还是让人去翠柳巷取了。妆奁打开时,一股脂粉香漫出来,最底层压着张泛黄的纸,竟是张染布方子——用苏木、红花、紫草按比例调配,说是能染出“雨后海棠”的颜色,落款处却画着个小小的船锚,跟黄老板账本上的记号一般无二。
“这是……”苏卿卿眼睛瞪圆了。
柳姑娘忽然笑了,声音带着点自嘲:“我爹原是苏州的染匠,当年就是被黄老板骗了方子,才落得家破人亡。我进翠柳巷,本是想找机会报仇,没成想反倒被周茂才缠上。”
她顿了顿,望着那方染布方子:“这方子看着是染布,其实是藏盐的暗号——苏木多放三钱,就是说盐藏在染缸底;红花减半,是藏在柴房;紫草加量……便是要坐船运走了。”
沈砚之这才明白,为何周茂才偏要用苏木染红布——他根本不是在藏盐,是在用染布的行当,传递着只有他们才懂的密语。
这时,赵虎从外面闯进来,手里举着个湿漉漉的布包:“大人!在渡口的芦苇丛里捞着的!”打开一看,是件青布衫,衣角沾着泥,袖口却绣着朵极小的海棠花,跟柳姑娘方子上的“雨后海棠”如出一辙。
“是黄老板的贴身伙计!”柳姑娘眼神一凛,“他穿这衣服,是要去跟苏州的新接头人碰面!”
沈砚之看向窗外,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他揉了揉眉心:“赵虎,带两个人去苏州渡口,按这方子上的暗号找——看见染‘雨后海棠’色布的船,就扣下来。”
“那咱们呢?”苏卿卿摸着肚子,“我闻见王老板的胡辣汤味儿了。”
可不是嘛,王老板竟提着食盒候在衙门口,见他们出来,赶紧把汤碗递上:“知道大人要审案到天亮,特意多熬了两个时辰,加了当归和枸杞,补身子。”
热汤下肚,浑身的乏劲都散了大半。赵虎喝得急,差点烫到舌头,含糊道:“等这案子结了,我请大家去醉仙楼,点那道‘红烧全羊’!”
周明在一旁算账,闻言抬头:“醉仙楼的账能记在‘办案误餐费’里吗?”
沈砚之没说话,只是看着晨光里的衙门匾额。这串从夜半哭声开始的“糖葫芦”,如今总算露出了干净的竹签——空坟里的叹息、糊涂账上的墨迹、瘟猪身上的腥臭、金钗尖的微光、染坊里的焦糊、胭脂盒里的盐粒……原来都系在一根线上。
“记上吧。”他忽然道,嘴角带着点笑意,“毕竟这最后一口,得配着好酒才像样。”
苏卿卿啃着刚出锅的羊肉包子,含糊不清地接话:“那可说定了!等抓住苏州的接头人,咱们就去醉仙楼,让王老板也来作陪——他的酱牛肉,配着全羊宴肯定绝了!”
远处传来早市的吆喝声,混着胡辣汤的香气飘进衙门。沈砚之望着那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忽然觉得,比起案宗上的铅字,还是这人间烟火气,更让人觉得踏实。
这案子结了,可日子还长着呢。谁知道下一串“糖葫芦”,又会从哪户人家的炊烟里,悄悄冒出来呢?
醉仙楼的红烧全羊刚端上桌,赵虎就带着苏州的消息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嚷嚷:“逮着了!那新接头人竟是苏州知府的小舅子,正拿着柳姑娘的染布方子往漕运船上送盐呢!布包里还藏着半块胭脂,跟‘醉春红’一个味!”
苏卿卿正啃着羊蹄,闻言抬头:“难怪黄老板敢这么嚣张,原来是有靠山。”
沈砚之给她递了杯热茶:“苏州知府那边,已让人递了公文。这案子牵连虽广,好在线头都理清了——从空坟到瘟猪,从金钗到染坊,说到底,都是私盐串起来的。”
周明在一旁记菜账,笔尖顿了顿:“柳姑娘的仇报了,可她那染布方子……”
“留着吧。”沈砚之看向窗外,“等她出了牢,或许能开家正经的染坊。”
正说着,王老板端着新卤的酱牛肉进来,围裙上还沾着点五倍子粉末:“沈大人,听说您把苏州的案子也破了?我这牛肉特意多卤了一个时辰,就等您庆功呢!”
赵虎抓起一块塞进嘴里,含糊道:“王老板,你这卤料到底加了啥?咋比别家香?”
王老板嘿嘿笑:“ secret!哦不,是加了点苏木边角料,染布剩下的,扔了可惜。”
苏卿卿眼睛一亮:“难怪有股淡淡的药香!这法子要是传开,染坊的边角料都能卖钱了!”
沈砚之没接话,只是望着楼下的街景。几个染坊的伙计正扛着新染的红布经过,阳光照在布上,像极了染坊余烬里未灭的火星。柳姑娘的“雨后海棠”方子或许再也用不上了,但这城里的染缸,总会继续转下去。
“结账吧。”沈砚之放下酒杯,“记在‘办案庆功费’里。”
周明刚划下笔,外面突然一阵喧哗。一个衙役跑进来,手里举着个油纸包:“大人!城西包子铺老板送来的,说今早开门时,门槛上放着这个,里面是半块带血的玉佩,刻着个‘李’字!”
苏卿卿啃到一半的羊蹄“啪嗒”掉在盘里:“又来案子了?”
沈砚之拿起那半块玉佩,边缘的血迹还没干透,倒像是刚从什么人身上扯下来的。他抬头看向赵虎,对方已经摸出了腰间的铁尺。
“包子铺在哪条街?”
“就在屠户家隔壁!”
沈砚之站起身,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他掂了掂手里的玉佩,忽然笑了:“看来这新串的‘糖葫芦’,又要开个头了。”
赵虎立刻来了劲:“那还等啥?吃完这碗羊汤就走!”
苏卿卿抓起最后一个羊肉包子:“等等我!说不定这案子里,还藏着比‘醉春红’更妙的线索呢!”
周明连忙合上账册,快步跟上:“记着!庆功宴的账还没结呢!”
醉仙楼的伙计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挠了挠头,把那盘没吃完的酱牛肉端回后厨——毕竟这衙门的人,总是这样,前一秒还在喝着热汤,下一秒就追着线索跑远了,倒像是这城里的风,永远停不下来。
城西包子铺的门槛上还留着暗红的血痕。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此刻正搓着手在一旁发抖:“今早卯时开门,就见这玉佩卡在门槛缝里,血还没干透呢!我这铺子开了十年,从没出过这种事啊!”
沈砚之蹲下身,用指尖蹭了点血渍——不是新鲜的暗红,倒带着点发黑的淤色,像是被人故意抹上去的。他抬头看向铺子后巷,那里堆着些劈好的柴火,柴堆旁扔着个啃了一半的包子,馅料里的韭菜还带着露水。
“昨儿关门前,有谁来过?”
“就……就屠户家的老母亲,来买了两斤糖包。”老板回忆着,“还有个穿蓝布衫的书生,站在对面看了半晌,没买东西就走了。”
苏卿卿正翻看那半块玉佩,突然“咦”了一声:“这玉佩的缺口很整齐,像是被人用刀劈开的。你看这内侧,刻着个‘文’字,跟‘李’字凑在一起……难不成是‘李文’?”
赵虎已经在后巷转了一圈,手里捏着片撕碎的蓝布:“这布料子不错,是城南‘锦绣庄’的贡缎,寻常书生可穿不起。柴堆后面还有个脚印,沾着点墨汁。”
“墨汁?”沈砚之眼睛一亮,“去锦绣庄问问,最近有没有穿蓝布贡缎的书生,姓‘李’或‘文’的。”
刚走到街口,就见周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挥着张纸:“大人!牢里的柳姑娘让我转交给您的,说是在妆奁夹层里找到的,上面写着‘李文,苏州,砚台’!”
纸上的字迹娟秀,正是柳姑娘的笔迹。苏卿卿凑过来:“李文是苏州人?还跟砚台有关?”
“苏州的砚台最出名的是端砚。”沈砚之想起什么,“赵虎,你在苏州查案时,有没有见过姓‘李’的砚台商?”
赵虎拍大腿:“还真有!黄老板的绸缎庄隔壁就是家‘文宝斋’,老板叫李文,听说前几日突然关门了,铺子里的砚台少了大半!”
说话间,锦绣庄的伙计被带来了。他一看见那片蓝布,脸就白了:“这是……这是文宝斋的李老板做的长衫!他前天才来取的,说要去见个重要的人,还让我在衣角绣了个‘砚’字!”
沈砚之指尖在“砚”字上敲了敲:“他要见谁?”
“不知道。”伙计摇头,“但他临走前提了句,说‘那方龙纹砚该物归原主了’,还说要去城西包子铺等消息。”
“龙纹砚?”苏卿卿眼睛瞪圆了,“那不是三年前从宫里失窃的贡品吗?当年查了半年都没线索,难不成……”
“难不成这玉佩,就是找龙纹砚的记号?”赵虎接话,“李文把玉佩劈成两半,一半自己留着,一半给了接头人?”
正说着,包子铺老板突然喊起来:“我想起了!那书生站在对面时,手里捏着个砚台盒,上面好像……好像刻着龙纹!”
沈砚之抬头看向远处的苏州方向,晨光里仿佛能看见那方失踪三年的龙纹砚。他忽然觉得,这新串的“糖葫芦”,可比私盐那串要棘手多了——毕竟牵涉到宫闱秘事,每一颗果子里,怕是都藏着刀光剑影。
“周明,”他转头道,“备马。咱们去文宝斋看看,说不定那铺子里的墨香,还没散尽呢。”
赵虎已经拽出了腰间的铁尺:“这次要不要带上王老板的酱牛肉?万一查案到半夜,也好垫垫肚子。”
苏卿卿笑着推他一把:“先找到砚台再说!要是真能追回贡品,别说酱牛肉,让皇上赏咱们全羊宴都有可能!”
阳光穿过巷口的槐树,把几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沈砚之摸着那半块带血的玉佩,忽然觉得这案子的线头,竟比染坊的丝线还要缠人。但他并不着急——毕竟比起空坟的阴森,砚台的墨香,总归要清雅些。
至少,追查的时候,闻着墨香想胡辣汤,总比闻着焦糊味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