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纹砚送进宫的第三日,皇上的嘉奖令就到了。沈砚之被赏了块和田玉,苏卿卿得了两匹云锦,赵虎最实在,直接领了十两银子,乐呵呵地跑去王老板那订了一整只酱肘子。
柳姑娘爹的案子重审,卷宗堆了半屋子。李文抱着文宝斋的账册帮忙核对,笔尖沾着的墨汁总蹭到袖口,倒让那“砚”字添了几分烟火气。苏卿卿路过时总爱打趣:“再蹭下去,锦绣庄的伙计该来讨绣工钱了。”
这天午后,包子铺老板突然提着两斤糖包找上门,脸红扑扑的:“沈大人,李公子非要赔我铺子的门槛,我说不用不用,他非塞我十两银子……您看这……”他话音未落,就见李文抱着块新门槛进来,木头还带着松香气。
“师父说过,做事得有始有终。”李文把旧门槛拆下来,新木头上已刻好简单的花纹,“这门槛沾了血光,换块新的才吉利。”
柳姑娘蹲在一旁递钉子,阳光落在她发间,银钗闪着光:“等忙完这阵,咱们去苏州看看吧?我爹说那里的砚台石,在月光下会发蓝。”
李文手里的锤子顿了顿,耳根有点红:“好啊,还能去看看文宝斋的分店——我打算在苏州再开一家,就叫‘清白斋’。”
沈砚之站在廊下看他们忙活,手里转着那枚和田玉。苏卿卿捧着本新到的话本走过来,封面上“龙纹砚传奇”五个字龙飞凤舞:“你看,说书人都编上故事了,说你从包子铺的血痕里看出了龙纹呢。”
“胡编乱造。”沈砚之嘴上嫌弃,嘴角却扬着,“我明明是先闻着韭菜馅的露水味。”
正说着,周明跑进来,手里举着张帖子:“大人!苏御史请您去赴宴,说龙纹砚被皇上收进了御书房,还题了‘昭雪’二字!”
赵虎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个油纸包,酱肘子的香味飘了满院:“正好!咱们带着这个去,就当给苏御史的谢礼!”
暮色降临时,一行人往苏御史府走去。李文和柳姑娘走在后面,手里各拿着半块新做的糖包,热气腾腾的,把影子都熏得暖融融的。沈砚之回头看了眼,见李文悄悄把自己糖包里的芝麻倒给柳姑娘,忍不住笑了。
苏卿卿撞了撞他的胳膊:“看什么呢?”
“看线索。”沈砚之望着天边的晚霞,“你看,所有散开的线头,最后总会慢慢绕回来,缠成个暖烘烘的结。”
晚风带着墨香和酱肉香,吹得路边的柳叶沙沙响。沈砚之摸了摸怀里的和田玉,忽然觉得,比起宫闱里的龙纹砚,还是市井里的这些烟火气,更让人心里踏实。
说不定哪日,又会在某个包子铺、某家绸缎庄,撞见新的线索。但那又何妨?只要身边有这些追着真相跑的人,再缠人的线团,总能理出个头绪来。
他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人,酱肘子的香味越来越浓,像是在催着他们,把这桩案子的收尾,吃得热热闹闹的。
苏御史府的葡萄架下,宴席早已摆开。青瓷碗里盛着琥珀色的酒,酱肘子被切得方方正正,油光锃亮地码在白瓷盘里,赵虎刚伸手去夹,就被苏卿卿用筷子敲了手背。
“等苏御史来了再动筷。”她瞪他一眼,自己却先夹了块水晶肘子,沾了点蒜泥,“嗯,比王老板平时做的多放了桂花,香。”
李文正给柳姑娘剥虾,指尖沾着虾黄,听见这话抬头笑:“王老板说,今儿是庆功宴,特意加了坛十年的花雕,埋在包子铺后院的老槐树下,刚挖出来的。”
话音刚落,苏御史就拄着拐杖出来了,手里还捧着个锦盒。“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把锦盒往桌上一放,“皇上看了账册,说要追封柳先生为‘忠砚公’,这是御赐的匾额拓片。”
锦盒打开,“忠砚”二字笔力遒劲,墨色里泛着淡淡的紫光,竟是用龙纹砚磨的墨写的。柳姑娘眼圈一红,刚要起身行礼,被苏御史按住了:“你爹在天有灵,该盼着你好好活着,不必行这些虚礼。”
沈砚之拿起拓片,指尖拂过墨迹:“皇上还说什么了?”
“说张侍郎背后的人,要彻查。”苏御史喝了口酒,目光落在李文身上,“还问起你这年轻人,说要赏你个八品笔帖式,在翰林院管砚台。”
李文手里的虾“啪嗒”掉在盘里,脸瞬间红透:“我……我只会看砚台,不会做官啊。”
赵虎笑得拍桌子:“傻小子!管砚台多好,天天跟墨香打交道,比追着凶犯跑舒坦!”
苏卿卿却摇头:“我看未必,他要是去了翰林院,‘清白斋’谁来开?柳姑娘还等着去苏州看月光下的砚台石呢。”
柳姑娘低头笑,把剥好的虾放进李文碗里:“去不去都行,反正……”她没说下去,耳根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夜色渐深,葡萄架上的灯笼晃悠悠的,把影子投在地上,忽长忽短。沈砚之看着眼前的热闹,忽然想起城西包子铺的门槛,新换的木头在月光下该泛着浅黄,血痕早被洗刷干净,只剩下烟火气熏出的暖。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那半块带血的玉佩呢?”
柳姑娘从怀里掏出个锦囊,倒出两块拼合的玉佩,接缝处被打磨得光滑,血痕变成了淡淡的朱砂色。“李文找人镶了金,说这样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李文挠头笑:“师父当年说,这玉佩是他跟师娘定亲时用的,本就该合在一起。”
酒过三巡,赵虎抱着酒坛打哈欠:“明儿我得去趟锦绣庄,让伙计给我也做件蓝布衫,不用贡缎,粗布就行,也绣个‘虎’字。”
苏卿卿笑他:“你绣个‘虎’字,怕是要把贼都吓跑。”
沈砚之没接话,只是望着天边的月亮,月光清辉落在酒杯里,像盛着半杯墨。他忽然觉得,这案子结得真好,没有留下半分阴霾,只剩满院的酒香、肉香,还有年轻人眼里的光。
或许往后,龙纹砚会在御书房里静静躺着,听着朝堂的议论;或许李文会去苏州开他的“清白斋”,柳姑娘守在铺子里,看晨光落在砚台上;赵虎会穿着新做的粗布衫,在街巷里巡逻,闻到包子香就进去买两个;而他自己,说不定哪日又会蹲在哪个门槛前,研究半块沾着露水的韭菜包子。
但那又何妨?世间的案子,本就像串起来的珠子,一颗落定,一颗又起,只要人心是暖的,墨是香的,再寻常的日子里,也能嚼出甜来。
沈砚之端起酒杯,对着月亮遥遥一敬,酒液入喉,带着桂花的甜,和着墨香,在心底酿成了绵长的暖。
几日后,李文终究没去翰林院。他托苏御史回了皇上的恩,只说自己是个手艺人,摆弄不来笔墨官文。皇上倒也没怪罪,反倒赏了他一方上好的歙砚,说是让他好好经营“清白斋”,别辜负了“忠砚公”的名声。
开张那日,苏州的“清白斋”门口挂了块新匾额,是李文自己写的,笔锋虽稚嫩,却透着股磊落。柳姑娘穿着身月白裙,在柜台后算账,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上,鬓角的银钗换了支玉兰花样式的,是李文特意去锦绣庄订做的。
沈砚之他们赶去道贺时,赵虎扛着个大包袱,里面是王老板新卤的酱牛肉,用油纸包了三层,还冒着热气。“我跟王老板说,这牛肉得卤足十二个时辰,才能配得上‘清白斋’的墨香。”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眼睛就被架上的砚台勾住了,“乖乖,这方金星砚,比龙纹砚还亮堂!”
李文笑着递过杯茶:“这是去年在黄山采的石料,磨出来的墨不容易干。”他指了指墙上的画,是幅砚台谱,每方砚台旁都标着来历,“等攒够了名气,就把师父当年设计的砚台都复刻出来,让更多人知道他的手艺。”
苏卿卿在铺子里转了圈,忽然指着角落的木架:“这里该摆些话本,说书人编的《龙纹砚传奇》就不错,客人看砚台累了,还能翻两页。”
柳姑娘眼睛一亮:“我也是这么想的!前几日托人去书局订了,说是这两日就到。”
正说着,外面传来阵喧哗,原来是苏州知府带着人来了,手里捧着块“匠心”牌匾,说是奉了巡抚的令,给“清白斋”题的。李文忙要推辞,被知府按住了:“李公子就收下吧,这不仅是给你的,更是给所有守着清白的手艺人的。”
沈砚之站在门口,看着往来的客人在砚台前驻足,有书生对着方端砚啧啧称奇,有妇人给孩子挑选小巧的洮河砚,柳姑娘和李文笑着应答,声音里都带着甜。赵虎正跟个老秀才聊得起劲,说的还是包子铺那半块带血的玉佩,听得人眼睛发亮。
“你看,”苏卿卿走到他身边,轻声道,“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沈砚之点头,风从巷口吹来,带着砚台的墨香和街边桂花糕的甜香,竟比御书房的龙涎香更让人安心。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李文:“这是上次在文宝斋找到的,你师父的砚台草图,或许用得上。”
李文展开布包,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上面的线条虽淡,却能看出是龙纹砚的初稿,旁边还写着行小字:“砚者,心也,心清则砚净。”他眼眶一热,抬头时眼里闪着光:“谢谢沈大人。”
回程的路上,赵虎啃着桂花糕,含糊不清地说:“下次查案,咱还来苏州吧?这里的砚台好看,牛肉也香。”
苏卿卿笑着推他一把:“说不定不用等下次,沈大人怀里的玉佩,说不定又藏着新线索呢。”
沈砚之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枚和田玉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倒真像藏着什么故事。他抬头看向远处的炊烟,觉得这世间的案子,从来都藏在烟火里,只要用心去闻,墨香里有真相,肉香里有暖意,连风里,都带着未完待续的甜。
或许下一站,是哪家的笔墨铺,或许是某个书生的书房,但无论在哪,只要身边有这些人,再缠人的线索,也能理得清清楚楚,像方上好的砚台,磨出的墨,黑得透亮,香得绵长。
回到京城没几日,沈砚之就收到了李文托人送来的包裹。拆开一看,是方巴掌大的洮河砚,砚池里刻着片小小的柳叶,旁边题着“清风”二字,墨色温润,一看便知是用心打磨过的。
“这小子,倒还记得我喜欢素净的样式。”沈砚之把砚台放在案上,指尖刚碰到砚边,就见周明举着封信跑进来,信封上盖着苏州的邮戳,字迹是柳姑娘的娟秀。
“大人,李文公子说,苏州近来不太平,有户绸缎庄夜里遭了贼,丢的不是金银,是几匹刚到的云锦,上面绣着的凤凰图案被人剪走了。”周明喘着气,“他说这案子蹊跷,让您给参详参详。”
苏卿卿凑过来看信,忽然笑了:“你看他画的示意图,凤凰的翅膀少了块羽毛,像极了……”她顿了顿,“像极了三年前宫里失窃的那面凤纹镜,镜缘也缺了块凤凰尾羽。”
赵虎正擦着他的铁尺,闻言猛地抬头:“又是宫里的东西?这贼胆子够大的!要不要现在就备马去苏州?我还惦记着王老板分店的酱牛肉呢,听说他新卤了牛筋,比牛肉还劲道。”
沈砚之拿起那方“清风”砚,砚台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倒让人心头一清。他想起苏州“清白斋”门口的阳光,想起柳姑娘鬓角的玉兰花钗,忽然觉得那剪走的凤凰图案里,藏着的未必是刀光剑影,或许还有别的故事。
“不急。”他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凤纹”二字,墨色饱满,正是用那方新砚台磨的,“先让李文去查查那绸缎庄的老板,是不是跟当年看管凤纹镜的太监有来往。”
窗外的阳光落在字迹上,“凤”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条引线,一头连着京城的旧案,一头牵着苏州的新谜。赵虎已经开始收拾包袱,嘴里念叨着要带两身换洗衣物,最好再捎上瓶胡辣汤的调料。
苏卿卿把那封信折好,放进绣着砚台纹样的荷包里:“看来这趟苏州之行,又能闻到‘清白斋’的墨香了。”
沈砚之拿起案上的洮河砚,对着光看,砚底的冰纹在阳光下像极了流动的水。他忽然想起李文信里的话:“苏州的雨,落在砚台上会凝成小水珠,像撒了把碎银子。”
“走吧。”他站起身,把砚台揣进怀里,“去看看那苏州的雨,能不能洗出点新线索来。”
赵虎早拎着包袱在门口等着了,周明也备好了马,马蹄声在巷子里敲出轻快的节奏。沈砚之回头望了眼案上的宣纸,“凤纹”二字在风里微微颤动,像极了即将展翅的凤凰。
他忽然觉得,这世间的案子就像串不完的珠子,一颗刚穿好,另一颗已在眼前,而那些藏在墨香、酒香、肉香里的线索,总能把它们串成暖融融的一串,让人追着、赶着,也盼着。
苏州的方向,云卷云舒,仿佛有墨香顺着风飘来,混着江南的水汽,在京城的巷口,织成了未完待续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