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离开金武大队的时候，带着兰花婶子一起吗？”
钱白杨垂着眼，目光落在膝头散落的木糠上。
那些细碎的木屑像是他此刻的心思，乱得拢不起来。
“带她走……”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当然想带她走。”
从七岁那年被她抱着逃出京市，一路躲躲藏藏到金武大队，是她顶着外来媳妇的闲言碎语，硬是在这穷山沟里扎了根。
是她省出口粮给他买纸笔，哪怕被村里人笑话穷讲究，也逼着他读书写字。
就连他腿坏了之后，林向红在家里撒泼打滚，也是她默默挡在前面，说：我儿子就算瘫着，也轮不到外人欺负。
这些年的日子，苦是真的苦，可她给的暖，也是真的暖。
钱白杨甚至早就忘了奶娘这层身份，只当她是亲娘。
是那个会在冬夜把他冻僵的脚揣进怀里暖着，会在他被矿上的人欺负后，攥着镰刀去跟人拼命的亲娘。
可……
如果真如军人同志猜测的那样，是她泄露了自己的踪迹……
不，那她肯定也是不小心的！
钱白杨抬起头，眼底是宋幼宁从没见过的茫然，像个找不到方向的孩子。
“她，她一直把我当亲儿子，对我很好很好，而且……她没有背叛我的动机。”
宋幼宁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伸手拿过桌上的搪瓷缸，重新倒了些热水，推到他面前：“兰花婶子是你的奶娘，那她是不是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
不然她哪有奶水来喂孩子？
钱白杨指尖在桌沿无意识地摩挲，像是在触碰一段遥远又模糊的记忆。
好半天后，他才说：“她是有一个孩子，可那个孩子刚出生几天，就因为一场意外早夭了。”
宋幼宁好奇地问：“什么意外？”
钱白杨皱着眉，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盛兰花曾经零碎提起的片段，那些话像是蒙了层灰，得细细擦拭才能看清轮廓。
“那个时候我妈还小，才十八岁，根本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她丈夫是盛家账房的掌柜，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也没工夫顾着她。”
“那时候是冬天，京市冷得厉害，我妈喂完奶就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间把被子盖在了孩子脸上，等她睡醒，孩子已经没气了。”
宋幼宁听得一阵唏嘘，十八岁的姑娘，刚经历生产就失去孩子，想来也是段锥心的过往。
可唏嘘过后，一个疑问又冒了出来。
“那兰花婶子的父母还在吗？”
钱白杨摇了摇头，语气更沉：“早年间就没了，说是染了疫病，走得急。”
宋幼宁摸着下巴：“这就有些奇怪了，既然兰花婶子在京市都没什么牵挂了，那她想联系的人是谁呢？”
她心里其实有个想法，但没有任何证据，就没说。
钱白杨猛地抬眼。
他不笨，之前只是不愿意相信，可现在冷静下来，那些被忽略的细节、被曲解的举动，瞬间在脑海里串成了线。
“我十五岁之前，她经常会看着我的脸发呆，眼神里总带着点说不清楚的东西，”
钱白杨的声音发颤，指尖攥得发白。
“可自从我腿断了之后，她就不怎么看我了，连跟我说话都尽量避开我的腿。”
以前他总以为，是盛兰花怕自己的眼神会让他难堪，怕勾起他的自卑，所以才刻意躲闪。
可现在回想起来，那哪里是体谅，分明是心虚！
是不敢面对他的眼睛，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腿的话题！
她为什么要心虚？
难道他的腿……
钱白杨猛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双腿上。
眼神一点点暗下去，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迷茫，最后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荒芜。
他想起刚出事的时候，腿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盛兰花坐在床边，一边给他擦汗，一边红着眼说：
“白杨，这矿上的活本来就不是人干的，咱以后就在家好好待着，种种菜，喂喂鸡，平淡是福，只要活着就好，娘会养你一辈子的。”
那时候他以为，盛兰花说的平淡是福，是心疼他在矿上受苦，是不想让他再去冒生命危险。
他还感动得掉了眼泪，觉得就算没了腿，有这样一位疼他的娘，日子也能过下去。
可现在想来，那些话更像是想把他留在金武大队的咒语。
“呵……”钱白杨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自嘲和苦涩，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看着一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落泪，宋幼宁有些尴尬，安慰道：“你别哭啊，说不定是我们想多了呢，这样，不如我们引蛇出洞？”
钱白杨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又很快黯淡下去：“怎么引？”
“你什么时候走？”宋幼宁没直接回答，反而追问起离开的时间。
“今明两天，还没定好。”钱白杨低声道：“可能是明天喜酒的时候吧，大家都在王大队长家，适合脱身。”
宋幼宁眼睛一亮：“那就好办了。”
她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你找个人，假装是京市那边派来的，给兰花婶子塞张纸条，就说，军功章是信物，让她尽快把军功章送出去。”
钱白杨呼吸一紧：“你的意思是……”
宋幼宁点头：“如果她心里没鬼，要不就是装没看见，或者直接跟你商量，可要是她真的跟京市的人有勾结，肯定会千方百计问你要军功章。”
这主意又狠又直接，恰好戳中了钱白杨心里最纠结的地方。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半晌才哑着嗓子说：“好，我同意。”
话落，他强撑着从板凳上直了直脊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嘴角却只扬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还是你聪明，这主意我都没想到。”
宋幼宁对他的高帽有些无奈：“你哪是想不到，你是心有顾忌，不敢想。”
钱白杨轻叹一声：“或许吧。”
宋幼宁：“对了，可我们没有能用的人啊？”
总不能让姜闯他们去吧，那样的话就暴露了他们的计划，那可不行。
钱白杨却淡淡一笑：“你去我的房间，衣柜门右侧有个铜环，你用指节敲三下，注意节奏，一下重，两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