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贺兰山黝黑的轮廓在天际线上压出一道沉重的弧线。边境交流区边缘,那片废弃的地下石窟群入口处,墨衡借着最后的天光,仔细检查着刚刚加固完毕的隐蔽门枢。粗糙的石门与山岩几乎融为一体,只有凑近了,才能看到边缘处细微的机关接缝。
他身后,是经过初步清理的宽敞主窟。潮湿阴冷的空气被几处悄然开设的通风孔道缓缓置换,岩壁上,新嵌入了数盏以幽蓝晶石为能源的稳定光源,光线不算明亮,却足以照亮中央区域摆放的几张简陋石案,以及角落里堆放的各类工具、材料和一些奇特的观测仪器。这里,便是他构想中“地下学院”的雏形。
选址于此,不仅因其隐蔽,远离交流区中心的喧嚣与可能的耳目,更因为这片石窟群本身的结构。墨家世代积累的堪舆与机关术知识告诉他,此地的岩层蕴含着某种奇特的谐振特性。在最初勘察时,他甚至能感觉到脚下传来极其微弱的、与贺兰山深处那周期性波动隐隐契合的震动。
首批学员仅有五人,是他通过墨家渠道,在交流区内外谨慎观察、秘密接触后筛选出来的。三名年轻匠人,分别来自宋、夏以及一个西域小部族,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对现有僵化的技术体系存有质疑,眼神中闪烁着对未知知识的渴求。另外两人,情况则更为特殊。一人是边境驿卒,在一次意外中接触过来路不明的金属碎片后,便开始偶尔胡言乱语,说出些无人能懂的词汇;另一人则是本地牧羊人的儿子,声称在放牧时能“听”到地底传来的“歌声”。墨衡怀疑,他们与李三(林沐然)类似,都是被动接触了“曦和”网络散逸的知识碎片,成为了潜在的“载体”。
此刻,李三就坐在主窟一角,背靠着冰冷的岩壁,眼神时而清明,时而涣散。墨衡安排他参与学院的筹建,既是为了方便照看,也是希望这种相对安定的环境能有助于他稳定意识。然而,效果似乎有限。李三有时能清晰地帮忙调试一些简易装置,有时却又会对着空无一物的岩壁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在空气中划动着什么。
“先生,通风孔道最后一段已经打通了。”一名年轻匠人走过来汇报,打断了墨衡的思绪。他叫石岳,宋人,心思缜密,对结构力学颇有天赋。
墨衡点头:“辛苦了。去帮他们把西侧那个小石窟清理出来,那里回声结构特殊,或许可以用来测试声波相关的装置。”
石岳应声而去。墨衡的目光再次落回李三身上,注意到他手中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属于林沐然的晶片。晶片表面,那微弱的蓝色光晕似乎比平日更明显一些,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
夜幕彻底笼罩了大地,石窟内依靠晶石光源维持着昏黄的光亮。墨衡召集了所有五名学员,以及状态稍显稳定的李三,开始了“地下学院”的第一堂非正式课程。
没有讲义,没有经卷。墨衡只是在中央最大的石案上,铺开了一幅精心绘制的宋代星象图,上面标注着二十八宿、三垣以及诸多星辰的古称与运行轨迹。
“我们观星,自古便是为了定方位,辨农时,测吉凶。”墨衡的声音在石窟中回荡,带着一丝空灵,“但星辰之间,除了这肉眼可见的光辉,是否还存在其他无形的联系?古人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天地间的‘声’与‘气’,又是以何种规律运转?”
学员们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星图之上。那两名特殊“载体”更是眼神发直,仿佛被图中某种韵律所吸引。
墨衡转向李三:“林兄弟,你曾提及…另一种观星的角度。可否与我们说说?”
李三抬起头,眼神有些迷茫,但接触到星图时,那迷茫中似乎闪过一丝锐利。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石案前,手指有些颤抖地指向图中的北斗。
“光…不只是我们看到的样子。”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语速缓慢,却带着一种异样的笃定,“它们…像水波,也像…石头丢进池塘里的涟漪…有快慢,有强弱…彼此之间,会推,会拉…”
他拿起旁边准备好的一块炭笔,在星图旁的空白岩壁上,开始画下一些扭曲的、充满箭头的曲线。“变化的…磁场…会产生…电场…”他一边画,一边断断续续地解释,词汇生硬而古怪,却逐渐勾勒出一种不同于阴阳五行、生克制化的全新图景。
当他最终画出那几个简洁而优美的符号——代表着电场、磁场、电荷与电流的偏微分方程时,整个石窟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那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数学语言,带着一种冰冷而强大的美感,冲击着每一位学员的认知。
而李三怀中的晶片,在他画出最后一个符号时,蓝光骤然明亮了一瞬,仿佛在与之共鸣。
墨衡默默记录着这一切。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是将不同时空、不同体系的知识强行嫁接的尝试。但他也相信,唯有打破藩篱,才能真正理解那即将苏醒的“曦和”,乃至应对赵元昊的野心和科技监的监控。
课程在一种混杂着兴奋与困惑的气氛中结束。学员们各自散去,或沉思,或低声讨论。墨衡则带着石岳等几名核心成员,继续向石窟深处探索。根据墨家典籍记载和之前的勘测,这片石窟群深处可能存在天然的谐振腔室。
穿过几条狭窄的岔路,绕过几处坍塌的坑道,他们终于抵达了一处较为开阔的地下空间。这里的岩壁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平滑弧度,顶部如同穹窿,地面也相对平整。石岳敲击岩壁,传来的回声悠长而清晰,带着某种特定的频率。
“先生,这里的结构…很像一个巨大的共鸣箱。”石岳惊讶道。
墨衡点头,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改进后的能量探测装置。装置的指针在进入这个空间后便开始微微颤动,显示着环境中存在着稳定的、低强度的能量场。更让他心惊的是,这天然腔室的整体轮廓,竟与他之前记录的、李三在癔症状态下于墙上画出的那些复杂几何图形,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这绝非巧合。墨衡几乎可以肯定,这片石窟,或者说这个特定的腔室,早已被“曦和”网络所标记,甚至可能本身就是那个古老网络的一个微小节点或“接收器”。地下学院选址于此,究竟是偶然,还是某种冥冥中的引导?
与此同时,在学员之中,那个名叫赵三的年轻匠人,眼神闪烁地记录下了今晚课程的核心内容,尤其是李三所画的那些“异域符号”和古怪言论。夜深人静时,他悄悄将一份加密的密报,通过交流区内某个不为人知的渠道,送了出去。
数日后,这份密报便摆在了汴京科技监监正徐若清的案头。
徐若清仔细阅读着密报中关于“电场”、“磁场”、“微分符号”以及那无法理解的方程的描述,眉头紧锁。他并非完全不懂格物之理,但密报中所言,已然超出了他所知的任何体系。尤其是提到这些知识源自那个行为异常、与“蓝瞳天人说”特征暗合的李三时,他的警惕心提到了最高。
“异端知识体系…”他轻声自语,指尖敲打着桌面。科技监成立的初衷,便是勘验、管制这些可能动摇社稷根基的“非授权限域技术”及伴生的“异常文化传播”。墨衡此举,无疑是在挑战科技监的权威,更可能孕育出无法控制的祸端。
他立刻召来技术勘验案的干员,要求他们全力解析这些异域符号的含义,同时加强了对边境交流区,尤其是墨家相关人员动向的监控。一道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地下石窟内,墨衡对此并非毫无察觉。他深知如此大规模的秘密活动难以完全避开耳目,只能更加小心。他将教学和实验活动尽量安排在深夜,并设置了多重警戒机关。
这一晚,他决定进行一次简单的实验,向学员们演示“电荷”的储存与释放。他利用带来的铜器、锡箔、琉璃瓶和些许盐溶液,仿照古籍中记载的“莱顿瓶”原理,制作了一个简陋的静电储存装置。
当他将摩擦起电后的琥珀棒靠近装置顶部的导体时,伴随着细微的噼啪声,一道微弱的电火花在指尖与导体间跳跃起来。
学员们发出低低的惊呼,对这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力量感到既惊奇又畏惧。
然而,就在电火花闪现的同一瞬间——
嗡!
一股远比以往清晰、强烈的能量波动,如同实质的浪潮般,自贺兰山方向猛地传来,穿透厚厚的岩层,席卷了整个石窟!
石窟壁上的晶石灯光剧烈地闪烁了几下。那两名特殊“载体”学员猛地抱住了头,脸上露出痛苦与迷茫交织的神情。石岳等其他匠人也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和短暂的眩晕,仿佛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李三的反应最为剧烈。他整个人猛地一颤,手中的晶片爆发出刺目的蓝光,将他半边脸庞都映成了幽蓝色。他双眼圆睁,瞳孔中倒映出无数飞速流转的、难以理解的符号和图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异响,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扼住。
墨衡稳住身形,迅速看向探测装置,只见指针疯狂摆动,最终指向贺兰山的方向,幅度远超以往。
波动持续了约莫十息时间,才缓缓平息下去。
石窟内陷入死寂,只剩下学员们粗重的喘息声和李三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墨衡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这绝非偶然。地下学院的教学活动,尤其是涉及能量、场域这些核心概念的知识传递与实验,已经与那沉睡在贺兰山深处的古老网络产生了某种程度的“谐振”!
他们不仅仅是在学习知识,更可能是在无意间,一次次地轻轻叩响那扇通往未知的大门。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这风,正从他们这隐秘的地下石窟中,悄然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