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钱振华亲自将报告送进了我的办公室。
那份报告厚重如砖,装订精美,封面上《关于海州市工业现状及未来风险评估报告》一行烫金大字,沉甸甸地压着光。
“江主任,您要的数据都在里面了。”钱振华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我们工业处全体同志加班加点,确保了每一个数据都真实可靠,每一处分析都有据可查。”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辛苦了,钱处长。”我起身接过报告,入手极沉——无论是物理上,还是心理上。
送走钱振华,我立刻召集了孟思远和另外两名新招揽的业务骨干,只简短地说了两个字:“开工。”
办公室的门应声关上,窗帘也随之合拢。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此打响。
三个小时后,办公室里死一般沉寂。
孟思远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将手中的笔重重拍在桌上。
“江主任,这份报告……没问题。”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挫败,“数据都是真的,我们随机抽查了十几家企业,和统计局的年报数据完全吻合。”
另一名叫周涛的年轻人也放下了计算器。
“结论也站得住脚。他用了最经典的投入产出模型,分析得很清晰:我们现有的重工业虽能耗高,但对财政和就业的拉动依然是压倒性的,任何削减投入的举动都可能引发系统性风险。”
周涛苦笑了一下,“至于我们想搞的大健康产业,报告里也做了分析,结论是投资巨大、回报周期长、技术壁垒高、市场前景不明朗。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风险极高,不宜冒进。”
整个团队的士气降至冰点。
钱振华实在高明。他没有耍任何小聪明,没有篡改一个数据,只是用最专业、最严谨的方式,呈现了一个对你最不利的事实。他用数据和逻辑,为你打造了一座完美的囚笼,你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攻击的漏洞。
“这不是报告,”孟思远咬着牙说,“这是一份判决书。”
判决我那个还未成形的战略构想死刑。
我没有说话,只是一页一页地翻着报告。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又从最后一页翻回第一页。烟一根接一根地燃尽,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沉暮,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室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我们愈发沉重的呼吸。
“不对。”
我突然开口。孟思远和周涛立刻抬起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这份报告太完美了。”我看着他们,缓缓说道,“它回答了所有关于‘钱’的问题:Gdp、税收、就业、利润……但是,它刻意回避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孟思远急切地问。
“人的问题。”
我的手指停留在报告一处极其不起眼的附录页上,那张表格的标题是《重点工业企业社保缴存明细》,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数字。
“小孟,马上联系卫生局的李局长,让他提供一份近五年全市职业病确诊人数的年度报告。”
“周涛,把这份表格里所有企业的‘工伤保险’和‘医疗保险’两项支出单独提取出来,做一个五年的趋势图。”
“快!”
两人虽不解我意,但还是立刻行动起来。办公室里重归安静,只剩下键盘清脆的敲击声。
一个小时后,两份全新的图表摆在了我的面前。
一份,是来自卫生局的职业病确诊人数趋势图,一条陡峭向上攀升的曲线。
另一份,是周涛做出的重点企业医保支出趋势图,同样是一条陡峭向上攀升的曲线。
两条曲线的弧度,惊人地一致。
我看着这两张图,然后拿起钱振华那份厚厚的报告,笑了。
“老狐狸,终于让我抓到你的尾巴了。”
孟思远和周涛不解地凑了过来。
“你们看,”我指着钱振华的报告,“他告诉我们,重工业为海州贡献了多少税收,却没有告诉我们,这些税收里又有多少最终变成了支付给工人的医疗费。”
“他告诉我们,重工业解决了多少就业,却没有告诉我们,这些就业的背后,是多少个被粉尘、噪音和化学品摧毁的家庭。”
“他用冰冷的Gdp构建了一个发展神话,却刻意隐藏了神话背后最真实、也最残酷的成本——人的健康。”
我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孟思远和周涛的眼睛越来越亮。他们懂了。
钱振华的报告没有说谎,但它只讲了一半的真相。
而那一半被他刻意隐藏的真相,恰恰是我们最致命的武器。
“江主任,我明白了!”孟思远激动地一拍桌子,“他给了我们一本经济账,我们就要还他一本民生账,一本未来账!”
“没错。”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俯瞰着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
“钱振华给我们出了一道选择题,让我们在保Gdp和搞创新之间二选一。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用他自己的数据去告诉市委、告诉市长——”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根本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一道必答题。”
“发展‘大健康产业’,不是我们想不想做,而是我们不得不做。因为再不做,我们这座城市就要病了,我们的人民就要病了!”
我转过身,看着我年轻的团队,他们脸上已没有丝毫颓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奔赴战场的昂扬。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取消休假。”我下达了命令,“我们也要写一份报告。一份,会说出全部真相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