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的伤势在婉姑姑和容嬷嬷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转。从最初的终日昏睡,到每日能清醒一两个时辰,再到后来,午后阳光最好的那段时间,她都能保持着清醒,只是身体依旧虚弱,无法下床,大部分时间只能静静地躺着。
萧景玄似乎也调整了他的作息。每日上午,他必定在军营处理军务,晌午过后,便会回到校尉府。而他的“办公地点”,则从书房,移到了卧房窗下那张紫檀木卧榻旁。他让人搬来一张小几,各类文书、军报便堆叠其上。墨迁、轻眉,乃至周骁等将领的汇报,也都在卧房的外间,或者干脆就在这内室之中,隔着一段距离,低声进行。
青鸾起初并未在意,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与疼痛和昏沉作斗争。但随着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神智越来越清明,她开始清晰地听到那些汇报的内容——北狄残部的动向、军中粮草辎重的调配、边境哨所的重新布防、甚至……一些来自京城的、颇为敏感的消息。
这一日,萧景玄正坐在榻上批阅文书,青鸾刚喝了药,精神尚可,靠坐在床头(婉姑姑用厚厚的被褥为她垫起了后背)。墨迁悄无声息地进来,立于榻前数步之外。
“殿下,京中密报。”墨迁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寂静的房间里依旧清晰。
“讲。”萧景玄头也未抬,笔尖在纸上划过。
“圣上已下明旨,晋封殿下为景王,赐建王府于神京东街。”墨迁的声音平稳无波。
萧景玄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早在预料之中。
然而,躺在床上的青鸾,心中却是一动。景王?她虽不通朝政,但也隐约知道,萧景玄这一辈,皇子们的名字中间皆为“景”字,这是辈分。如今陛下以“景”字直接作为亲王封号,这其中的意味……绝非寻常。
墨迁继续道:“旨意传出,朝中震动。尤其是晋王殿下与刘贵妃,反应颇为激烈。刘尚书在早朝后,曾于御书房外求见陛下,但被陛下以身体不适为由挡了回去。据我们的人观察,晋王府近日往来人员频繁,刘府亦是如此。”
萧景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查的冷笑,将批完的文书放到一边,又拿起另一份:“跳梁小丑,不必理会。王府建造一事,让我们的人盯紧些,一应规制、用料,不得有误。”
“是。”墨迁应道,随即又汇报了几件其他事务,方才退下。
墨迁刚走不久,周骁又来了,汇报的是军中伤员的安置情况以及新兵招募的进展。周骁的声音洪亮些,说到阵亡将士抚恤金的发放时,他特意提了一句:“殿下,按您的吩咐,蓝青的抚恤金已按最高规格拨付,只是……登记册上他所写的家乡地址颇为模糊,属下已派人多方查探,尚未找到其家人。”
躺在床上的青鸾,听到“蓝青”二字和“抚恤金”,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涌上心头——她本人就在这里听着别人讨论自己的“身后事”和“遗产”。
萧景玄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床幔的方向,语气依旧平淡:“此事我已有安排,不用再去寻找。”
“是,殿下。”周骁领命,又汇报了些其他事情,这才离开。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萧景玄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青鸾却再也无法平静。她听着这些关乎前线军事、朝堂争斗、甚至关乎“已死”的自己的机密要事,只觉得如芒在背。她现在的身份,不再是暗卫“蓝青”,任务已经结束。这些军国机密,她一个外人,能躺在这里旁听?
犹豫了许久,直到婉姑姑送来晚膳后的汤药,萧景玄也暂时搁下了笔,揉了揉眉心稍作休息时,青鸾终于忍不住,用依旧沙哑虚弱的声音开口:
“殿下。”
萧景玄闻声转头,走到她床前两步之处。烛光下,她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前几日的死气沉沉,总算多了些许生机。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里面带着明显的顾虑。
“何事?”他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
青鸾斟酌着词语,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恭顺:“属下……如今伤势已稍稳,总占着殿下的卧房,实在不合规矩。不知……可否让属下搬回厢房休养?”她顿了顿,补充道,“殿下与诸位大人商议要事,属下在此,恐有不便,也……于礼不合。”
萧景玄闻言,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看着她疏离而谨慎的眼神,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不悦,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不舍。他习惯了每日回来,能看见她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或睡或醒。哪怕只是在一旁处理公务,偶尔抬头能看到她的身影,听到她清浅的呼吸,都让他觉得这冰冷的卧房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暖意和……归属感。
他不想她走。
但这种情绪,对于自幼在宫廷倾轧和军营铁血中长大的他来说,太过陌生,也太过……不合时宜。他无法直白地说出口。
沉默了片刻,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桌上的文书,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势:“你伤势未愈,内腑脆弱,最忌挪动。婉姑姑也说过,需静养。厢房那边,条件终究差些,不利于你恢复。” 这是一个无可辩驳的、基于她伤势的理由。
见青鸾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他打断了她,继续道:“至于你所虑之事……”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向她,“‘蓝青’的任务是结束了,但你,并非就此与这一切无关。”
青鸾一怔,眼中露出疑惑。
萧景玄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软榻的引枕上,姿态看似放松,话语却带着分量:“待你伤愈,另有要事需你前往京城。届时,你所面对的,或许比军营更为复杂。如今让你听着这些,并非无意,而是让你提前有所了解,心中有数。这,也算是一种……预备。”
他这话半真半假。让她了解京城动向和后续计划,确有必要。但更深层的原因,是他私心里不愿她离开这个房间,不愿打破这短暂却让他贪恋的、能够时常见到她的相处模式。
青鸾听他说得严肃,又牵扯到未来的任务,一时无法反驳。她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殿下思虑周详。只是……终究于礼不合。待属下伤势稍好,可以挪动时,属下便搬到厢房去。”
萧景玄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知道她并未完全被说服,只是暂时妥协。他心中那丝不悦更甚,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淡淡道:“到时再说。” 语气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烦躁。
为了打破这略显凝滞的气氛,也为了……多和她说几句话,萧景玄开始尝试找一些话题。他知道她话少,便主动提起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