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傍晚,一家私房菜馆的包厢里,我早早地坐在窗边等着。振华哥准时推门进来,还是一丝不苟的商务打扮,只是解开了领带,显得轻松几分。
“今天怎么想起约我吃饭了?”他笑着坐下,自己倒了杯茶。
“侃大山呗。”我递过菜单,“听说他们家新来了个顺德师傅,烧鹅做得一绝。”
我们点了几个招牌菜,开了瓶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几杯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从股市行情聊到马会新来的纯血马,振华哥难得地说了几个建筑上的趣事,笑得前仰后合。
正聊得兴起,包厢门被轻轻推开。更生姐穿着一身淡雅的藕色连衣裙站在门口,“哟,这么热闹?不介意多加双筷子吧?”
“来得正好!”我赶紧招呼服务员加座,“刚说到上次你斗智斗勇的事呢。”
更生姐优雅地落座,自己要了杯苏打水:“你们俩少喝点,待会儿还要开车呢。”
三人闲聊间,菜已上齐。烧鹅皮脆肉嫩,清蒸东星斑火候恰到好处,蒜蓉芥蓝清脆爽口。就在我们举筷大快朵颐时,门又被推开了。
黄亦玫穿着一袭红色长裙,像一团火焰般卷了进来:“不打扰你们把,加我一个!”
黄亦玫脱下的外套带起一阵香风,自然地坐在更生姐旁边的空位上。我给她斟了杯酒:“罚酒三杯!”
“行啊!”黄亦玫爽快的连喝三杯,眼角微微上扬,在灯光下格外明媚。
四人举杯相碰,清脆的响声在包厢里回荡。酒过三巡,振华哥兴致勃勃地打开卡拉oK:“来都来了,不唱几首怎么行?”
更生姐率先接过麦克风,唱了首邓丽君的《甜蜜蜜》,声音温婉动人。接着是振华哥,他选了首《朋友》,虽然偶有走音,但唱得深情款款。黄亦玫接过麦克风时,点了首《传奇》,歌声空灵缥缈且通透,眼神亮得惊人。
轮到我了,我点了首《海阔天空》,唱到副歌时,他们三个都跟着哼唱起来。黄亦玫甚至站起身,随着节奏轻轻摇摆,红色的裙摆划出优美的弧线。
“干杯!”不知谁喊了一声,我们又举起了酒杯。灯光下的四个人,脸上都带着微醺的红晕,笑声此起彼伏。
更生姐笑着鼓掌,黄亦玫端着酒杯,眼波在灯光下流转,带着三分醉意七分迷离。我们四个人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无忧无虑的年轻岁月。
我正低头准备给空了的杯子添酒,一股混合着玫瑰香与酒气的温热忽然逼近。
下一秒,柔软的唇瓣毫无预兆地贴上了我的嘴唇。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
我全身僵硬,握着酒瓶的手停在半空,大脑因这突如其来的触感而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看着黄亦玫近在咫尺的脸——她闭着眼,长睫微颤,脸上同样写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愕,仿佛这个动作并非出自她的本意。
然而,那惊愕只持续了一瞬。
仿佛被某种积压已久的情感驱使,她忽然伸出双臂环住我的脖颈,不管不顾地加深了这个吻。力道之大,带着一种绝望的、近乎掠夺的疯狂。
“唔……!”我猛地回过神,辛辣的酒气和她滚烫的呼吸交织,令我窒息。我下意识地用手抵住她的肩膀,试图将她轻轻推开,“亦玫!别这样!”
我的抗拒却像点燃了她体内最后的导火索。她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力地缠上来,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肉,吻得愈发混乱而深入,带着一种要与世界同归于尽的决绝。
“黄亦玫!你干什么!疯了是不是!”
振华哥的怒喝如同惊雷炸响。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强有力的手臂从后方死死箍住黄亦玫的腰,几乎是用了蛮力,才将她从我身上硬生生地“撕”开。
我得以脱身,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沙发上,心脏狂跳不止。唇上还残留着那陌生又熟悉的温热触感,以及一丝被牙齿磕碰到的细微痛感。我狼狈地用手背狠狠擦过嘴唇,仿佛要擦掉这荒唐的印记,随即抓起桌上半杯冰水,仰头灌下。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试图浇灭那翻涌而上的震惊和混乱。
更生姐也迅速上前,扶住了被拉开后脚步不稳、眼神涣散的黄亦玫,让她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脸上写满了担忧与不可置信。
振华哥挡在我和黄亦玫之间,胸口因怒气而起伏,他看着失魂落魄的黄亦玫,声音因压抑着怒火而低沉:
“醒了没?!你看看清楚!那是苏哲!”
先前所有的欢歌笑语戛然而止,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的尴尬与震惊。
振华哥那句“那是苏哲!”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引爆了黄亦玫积压的所有情绪。她眼中的迷茫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取代,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苏哲——!你这个王八蛋——!!”
她发出一声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尖叫,整个人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完全不顾身前还横着摆放酒菜的桌子,手脚并用地就爬扑过来!杯盘被她撞得哗啦作响,一只高脚杯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我被她这完全失控的举动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带着一阵风冲到我的面前。
下一秒,拳头和巴掌如同密集的雨点,毫无章法却又带着惊人的力道砸在我的胸口、肩膀和脸上。她的指甲尖锐,在我闪躲时划过脸颊和脖颈,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
“苏哲你这个王八蛋!”
“苏哲,你这个坏人!”
“苏哲,明明是你先对不起我的!”
“苏哲,你……!”
她一边疯狂地捶打抓挠,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撕裂出来,裹挟着多年积压的委屈、愤怒和不甘。那个平日里风情万种、优雅从容的黄亦玫消失了,此刻的她,只是一个被痛苦和酒精彻底吞噬的、绝望的女人。
“玫瑰!住手!” 更生姐的惊呼和振华哥的怒喝同时响起。
两人几乎是扑了上来,振华哥从后面死死抱住黄亦玫的腰,更生姐则奋力去抓住她胡乱挥舞的手臂。场面一时混乱不堪,酒瓶被撞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被脸上和颈部的刺痛激得又惊又怒,猛地格开她又一次挥来的手,对着被两人勉强制住却仍在奋力挣扎的她低吼道:“黄亦玫!你这是干什么?!疯了吗?!”
我用手背擦了一下刺痛的颧骨,指尖触到几道明显的、湿润的划痕,不用看也知道肯定破皮渗血了。怒火在我心中翻涌,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眼前这彻底失控局面的无力与荒谬感。
黄亦玫的哭吼声在包厢里回荡,字字泣血:“苏哲是你背叛我的!你为什么要弄丢我?”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尘封多年的往事。我愣在原地,看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脸,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无奈,更有一种被误解多年的烦闷。
“是,”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因压抑而沙哑,“我是弄丢你了。可是我没背叛你。”
这话仿佛更加激怒了她。她猛地挣了一下,被振华哥和更生姐更用力地按住,只能隔着一段距离,用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苏谦是哪里来的!苏谦比乐仪还大一岁!在我们交往期间你就背叛我了!你还要狡辩!”
她的话语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那个困扰我们多年的谜团。包厢里陷入一片死寂,连振华哥和更生姐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复杂地看向我。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脸上的抓痕,刺痛感让我稍微清醒。我迎上她质问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当年我就跟你说了,我也不知道晓荷怎么会怀了苏谦。” 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却又异常清晰,“在我们交往期间,我从来没有跟晓荷发生过关系。”
这句话落下,仿佛抽走了所有的声音。黄亦玫的哭泣声戛然而止,她怔怔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混乱、怀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更生姐轻轻拍着她的背,眉头紧锁。振华哥则深深叹了口气,别开了目光。
空气中弥漫着酒气、泪水和未解的谜团。那个横亘在我们之间多年,导致我们当初分道扬镳的“事实”,此刻再次被赤裸裸地摊开,却依然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我看着她那副样子,无论我重复多少遍,这个心结或许永远也解不开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苏谦哪里来的。
最先打破这死寂的是更生姐。她最快冷静下来,那双总是带着洞察力的眼睛锐利地看向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苏哲,她一字一顿地问,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我耳中,你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回答。当年,你真的没有出轨白晓荷?
我迎上她的目光,没有任何闪躲。过去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那些与黄亦玫热恋的岁月,如同旧电影般一帧帧闪过。我的心因回忆和当下的指控而揪紧,但答案从未改变。
没有。我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当年没有。你们都知道,当时我和亦玫谈了那么多年,感情一直很好,彼此爱得有多深。我怎么可能……
我的辩解带着一丝痛苦的无奈,目光扫过振华哥,寻求着某种佐证。
振华哥眉头紧锁,陷入了回忆。他缓缓点头,语气带着确认:确实……那时候你们是圈子里公认的金童玉女,感情好得让人羡慕,看不出任何问题。他的证言像一块砝码,稍稍压下了空气中弥漫的不信任感。
连激动不已的黄亦玫,在听到她哥哥的话后,眼神也出现了一丝动摇和迷茫。她看看我,又看看振华哥,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但那巨大的疑问依然悬在心头。
更生姐抓住了这个关键的空隙,问出了那个核心的、悬而未决的问题,她的声音不高,却让包厢里刚刚有所缓和的气氛再次凝固:
那苏谦……到底是怎么来的?
全场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同样的疑惑。
更生姐凝视着我,继续追问,她的问题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这么多年,你就从来没有问过白晓荷吗?你从来没有要一个解释?
我愣住了。
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我僵在原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一个被我刻意遗忘、或者说,因后续生活的忙碌与“既定事实”而掩埋的问题,被赤裸裸地挖了出来。
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下,我几乎是机械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震惊的茫然,喃喃回答道:
我……忘记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在包厢里投下了一颗炸弹。
忘记了?没问? 黄亦玫眼中的迷茫瞬间被更猛烈的怒火取代,刚刚有所缓和的情绪再次决堤,甚至比之前更加汹涌。她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荒谬的笑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眼泪再次奔涌而出,苏哲!你干的好事!你连问都不问!
她猛地抓起沙发上的手提包,不再看任何人,像是无法再在这个空间多待一秒钟,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包厢。
玫瑰! 振华哥喊了一声,立刻转身追了出去。
包厢门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只剩下我和更生姐,留在这一片狼藉和沉重的寂静里。破碎的酒杯、倾翻的酒瓶、散落一地的食物残渣,还有空气中尚未散去的激烈情绪。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霓虹灯似乎都变换了几轮色彩,更生姐才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困惑和不解:
你都没有疑惑过吗? 她问,一个孩子的到来,一个足以摧毁你当时感情的理由,你就这样……接受了?
我颓然地坐回沙发,双手捂住脸,感受着脸上抓痕的刺痛和心底翻涌上来的巨大荒谬感。我抬起头,眼神空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事隔多年才察觉到的诡异:
刚开始……我有问过晓荷。 我回忆着,那段混乱的岁月模糊而遥远,她不说,只是哭。后来……后来发生了太多事,离婚,和晓荷在一起……好像一切都成了定局。然后,就没再问了。
这个答案,连我自己说出来,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一个困扰了所有人多年,改变了数人命运轨迹的核心谜题,竟然就这样,轻轻地掩埋了。
从混乱的包厢里逃出来,深夜的冷风一吹,脸上被黄亦玫指甲划破的地方才后知后觉地刺痛起来。我下意识摸了摸脸颊,指尖沾到一点微湿的血迹。
“你这副样子……”更生姐担忧地看着我,“回去怎么跟晓荷解释?”
我苦笑一下,的确,带着这一脸抓痕回家,怕是会引起更大的风波。我掏出手机,走到一边,拨通了白晓荷的电话。
“喂,晓荷……嗯,临时有点急事,要出个短差,对,大概两三天吧……没事,就是普通的项目问题,处理完就回来……嗯,你早点睡,不用等我。”
挂掉电话,心里掠过一丝愧疚,但看着玻璃窗反光中自己狼狈的倒影,这似乎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走吧,”更生姐叹了口气,指向街角一家亮着白色灯光的24小时便利店,“先处理一下你的脸,总不能任由它去。”
便利店的自动门滑开,冷气和明亮的灯光扑面而来,与刚才包厢里昏暗癫狂的氛围判若两个世界。更生姐轻车熟路地走向货架,拿了一瓶矿泉水、一包棉签和一盒创可贴,想了想,又加了一小瓶碘伏。结账时,年轻的店员似乎对我们这奇怪的组合多看了两眼,但终究什么也没问。
我们坐在便利店靠窗的高脚椅上,窗外是偶尔疾驰而过的车辆。更生姐拧开矿泉水,浸湿棉签,示意我侧过脸。
“可能会有点刺痛,忍一下。”她的声音很轻,动作却异常专注和轻柔。冰凉的湿棉签小心地擦拭着伤口周围,混着彩妆和微尘的污迹被慢慢清理干净。我能感觉到她呼吸的频率,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与黄亦玫截然不同的清雅香气。
她没有问任何问题,也没有评论刚才那场闹剧,只是沉默地、认真地履行着“清理伤口”这个简单的任务。擦干净后,她打开碘伏小瓶子,用新的棉签蘸取棕色的液体。
“这个会更痛一点。”她再次提醒。
当碘伏触及破损的皮肤时,我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肌肉瞬间绷紧。她没有停顿,只是动作更快、更轻地涂抹均匀,那细微的刺痛感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不少。
最后,她选了两处比较明显的划痕,贴上了创可贴。做完这一切,她把剩下的药品推到我面前。
“剩下的你自己收着,记得换。”
我们之间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便利店冰箱运作的嗡嗡声,以及窗外遥远的城市噪音。我看着玻璃上我们两人的倒影——一个脸上贴着创可贴、神情疲惫的男人,和一个妆容精致却难掩忧色的女人,构成了一幅古怪的画面。
这份在便利店廉价白炽灯下的、沉默的疗愈,比任何言语都更能安抚人心。它不追问对错,不评判是非,只是简单地处理着眼前可见的伤口。至于那些心里看不见的裂痕,或许也需要这样的清理与消毒,只是过程,注定要漫长和痛苦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