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书房窗外,几株晚樱正开到荼蘼,粉白色的花瓣在暮春的风里簌簌飘落,在平静的湖面上漾开浅浅的涟漪。吴凛刚刚结束与李医生的第五十次视频会谈,比预定的时间稍长了一些。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感受着胸腔里缓慢起伏的节奏,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疲惫与清明的复杂感受。
五十次。这个数字本身并无特殊意义,但它标记着一段艰难跋涉的距离。戒断早已完成,那些生理性的剧痛和恐慌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为精微、也更为顽固的心理暗礁。与李医生的工作,已经从最初的“情绪识别”和“着陆练习”,深入到对他核心信念、依恋模式和行为自动化反应的系统性探索与解构。
过程依旧痛苦。每一次触及旧日创伤——那些关于冷漠、否定、必须完美的童年烙印——都像是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将长歪的骨头重新敲断、矫正。他学会了不再用暴怒或麻木来逃避,而是尝试着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去观察、去命名、去理解那些被触发的痛苦背后,究竟是哪个“内在部分”在恐惧,在尖叫。李医生称这个过程为“内在家庭系统”的梳理,目标是让他不再被某个受伤的、恐惧的“部分”完全主导,而是能发展出一个更稳定、更慈悲的“观察性自我”。
改变是细微而缓慢的。他不再那么容易陷入极端的情绪旋涡,面对压力时,能多出一两秒的“暂停”,去觉察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充满控制欲的话语,或即将采取的、强制性的行动。他开始尝试用更协商、更尊重边界的方式处理外部事务(尽管在家族事务的剥离中,这引发了新的、需要他学习应对的博弈)。对于元元的思念和悔恨,依然如影随形,但那份情感中纯粹的、想要占有和控制的毒素,似乎被某种更具反思性的痛苦所取代。他清晰地知道,那不是爱(至少不是健康的爱),那是他自身病态需求投射出的畸形产物。这种认知并未减轻痛苦,反而让它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无处躲藏,却也更加……真实。
他不再幻想“赎罪”能被接受,也不再奢望“重新开始”。他只是在学习,如何与这份永恒的失去和罪疚感共存,如何让自己这个人,至少不再是一个行走的灾难,一个对他者(尤其是对她)潜在的威胁。这或许,是他能做的、唯一还算“正确”的事情。
会谈中,李医生罕见地提到了外部世界:“吴先生,在专注于内在重建的同时,也需要留意你与外部现实世界的联结方式正在发生改变。当旧有的、充满控制与掠夺的模式开始松动,你可能会感到无所适从,甚至怀念那种熟悉的‘力量感’。这是正常的。但请记住,真正力量的来源,是对自身局限的认知,和对他人自主权的尊重。”
吴凛当时沉默以对。力量?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结果却输得最彻底。现在,他只觉得虚弱,像一片被抽干了水分的叶子。
此刻,他睁开眼,目光落在书桌上摊开的笔记本电脑上。屏幕停留在加密的工作简报界面。他的生活已经极大简化,但一些过滤后的、高度重要的信息,助理依然会每日汇总发送。他通常只是快速浏览,确认没有需要立刻处理的危机,便不再关注。但今天,简报中一条被标记为“低关联度,但涉及已知敏感人物”的条目,让他滑动鼠标的手指停顿了。
条目标题很简单:“米兰新锐设计师‘Yuan’身陷原创性质疑及供应链风波。”下面有几行摘要,提到了那篇颇具影响力的博客文章,几家跟进媒体的质疑,以及后续出现的面料供应商和合作工坊的“意外”变故。摘要冷静客观,没有评论,只是陈述了已知事实。
吴凛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不是那种熟悉的、混合着嫉妒和占有欲的尖锐刺痛,而是一种更加沉郁的、冰冷的担忧,以及紧随其后、无法抑制的自责浪潮。
又是她。她正在经历困难。而她遇到的困难,很可能……与他有关。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劈开他近来努力维持的、相对平静的心湖。博客文章?时机精准的供应链变故?这不像普通的商业竞争或媒体跟风。这更像是有预谋、有资源的定点打击。而在这个世界上,对她抱有如此大恶意,又有能力、有动机在远隔重洋的欧洲时尚界兴风作浪的……除了他自己过去的疯狂,他立刻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吴家。
他离开了权力中心,但他留下的真空和潜在的利益重新分配,必然触动某些人的神经。他过去对林元元的偏执寻找和种种非常手段,在家族内部并非绝密。会不会有人,为了打击他(尽管他已“退隐”),或者为了彻底斩断他与过去的任何可能联系(避免他因旧事复起而重新介入权力),将矛头对准了刚刚崭露头角的“Yuan”?这是一种警告,一种羞辱,或者,一种彻底的清除?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背后的衬衫。胃部传来熟悉的痉挛感,旧有的、想要立刻动用一切力量碾碎障碍、控制局面的冲动,如同嗜血的猛兽,在意识的边缘咆哮、冲撞。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发白。
但这一次,那咆哮声并未完全占据他的大脑。李医生的话,如同远处传来的、微弱的警钟:“……对自身局限的认知,和对他人自主权的尊重。”
他强迫自己停下来。深呼吸。一次,两次,三次……略显急促,但逐渐找回节奏。他能感觉到身体里那股想要“做点什么”的狂躁能量在奔腾,但他尝试着,用那个正在艰难成长的“观察性自我”,去看着这股能量,而不是立刻被它吞噬、驱动。
他能做什么?直接介入?动用他残存的、或者正在剥离的吴家资源,去强硬地摆平一切?那正是他过去最擅长也最错误的方式。那会再次将她卷入与他相关的、更复杂危险的漩涡,会再次剥夺她靠自己战斗和成长的机会,会再次证明,他依然想用他的方式“掌控”她的命运。更何况,他根本无法确定这风波背后是否真是吴家旁支,贸然动作可能打草惊蛇,引发更猛烈的反扑。
可是,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她辛苦建立的一切,可能因为与他(或他的过去)相关的无妄之灾而毁于一旦?那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残忍。
矛盾像两股相反方向的巨力,撕扯着他。旧模式在尖叫着要行动,新模式则提醒他尊重与克制。在这极度的内心拉扯中,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清晰地闪现:t.饶子。
那个男人在她身边。那个冷静、强大、以她利益为优先的男人。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在不侵犯她自主权的前提下,有效地帮助她应对这场危机,那一定是t.饶子。他拥有自己的人脉、资源和智慧,更重要的是,他懂得如何以她需要的方式去支持她。
向t.饶子求助?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屈辱和不适。那是他的“情敌”,是他曾经鄙夷、嫉妒、视为障碍的男人。主动联系他,无异于将自己最不堪、最虚弱的一面,暴露在对方面前。但,这是否也是“承认自身局限”的一种体现?是否是将她的安全和利益,置于个人骄傲和恩怨之上的某种……进步?
挣扎持续了很久。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湖面变成了一片深沉的墨蓝。最终,吴凛艰难地做出了决定。他不能以过去的方式介入,但他或许可以,提供一些……信息,或者资源渠道,通过t.饶子这个更合适、更安全的桥梁,间接地、不被察觉地,为她扫清一些障碍。这不是为了求得原谅或建立联系,这只是……一种迟来的、微小的弥补,一种试图阻止因自己(或自己的过去)而起的伤害继续扩大的本能。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向t.饶子……道歉。不是为了求得对方的宽恕,而是为了完成他自己内心某种必要的仪式。他欠那个男人一个正式的、清醒的道歉,为了过去所有的敌意、威胁和卑劣手段。
这个决定让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但也有一丝奇异的……如释重负。仿佛在承认自己无能为力的同时,也找到了一条或许不算最糟糕的路径。
他打开一个全新的、一次性的加密通讯通道,输入了那个他早已烂熟于心、却从未想过会主动联系的号码——t.饶子某个极其私密的工作联系方式。这条通道由他的技术团队建立,可以确保单次、短暂、高度匿名的连接,并在对话结束后自动销毁所有痕迹。
手指在发送请求的按钮上悬停了许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最终,他闭了闭眼,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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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t.饶子的私人工作室。夜色已深,他刚刚结束一个跨洋电话会议,正揉着眉心,复盘着一天来为应对元元风波所做的各种布置。进展总体顺利,舆论开始转向,供应链问题也在逐步解决,但背后那只手的影子依然模糊,这让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就在这时,他私人工作台上,一部很少响起、只连接特定加密线路的通讯设备,发出了低沉而独特的嗡鸣。不是电话,不是邮件,是一种更高级别、更隐秘的提示音。他眉头微蹙,谁会在这个时候,通过这条线路联系他?知道这个号码的人,屈指可数。
他拿起设备,屏幕上显示着一串无法追踪来源的乱码和一个请求连接的标志。没有署名,没有信息。只有一种冷峻的、非民用级别的加密协议在闪烁。
t.饶子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警惕。他迅速在脑中排查可能性。商业上的重要伙伴?政界关系?还是……某个他不太愿意想起的、与过去阴影相关的人物?
沉吟片刻,他接通了线路,但并未开启视频,只保留了音频。“哪位?”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线路那头,是几秒钟的沉默,只有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电流杂音。然后,一个嘶哑、低沉、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t.饶子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不是往日的张扬暴戾,而是一种被沉重压垮后的、极力维持的平静,甚至……一丝竭力掩饰的颤抖。
“……是我。吴凛。”
t.饶子握着通讯器的手,指节微微收紧。尽管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这个声音,确认对方通过如此隐秘的方式找上门来,还是让他心中警铃大作。米兰餐厅那次冰冷的对峙后,他以为吴凛至少会沉寂一段时间,甚至可能因为元元决绝的态度而彻底崩溃、放弃。没想到,仅仅过去不到两个月,他竟然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
“吴先生。”t.饶子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带上了明显的疏离和审视,“通过这种方式联系,有何贵干?我想,在米兰我们已经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
“我知道。”吴凛的声音很快接上,似乎预料到他的反应,语速有些快,带着一种急于切入正题的迫切,“我不是来打扰她,也不是来重复那些无用的……话语。我联系你,是因为我看到了一些信息,关于……她现在遇到的麻烦。”
t.饶子眼神一凝。吴凛知道了?他远在国内的疗养院,消息竟然如此灵通?还是说……他心中那个关于风波背后黑手的猜测,似乎得到了某种侧面的印证。
“所以?”t.饶子不置可否,语气冷淡,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那篇博客文章,还有后续的供应链问题,不像偶然。”吴凛的声音压抑着某种情绪,可能是愤怒,也可能是自责,“手法很专业,时机精准,目的明确。以她的根基,能同时触动这个层面资源进行精准打击的……可能性不多。”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用词,也像是在克制着什么:“我……无法确定具体是谁,但我怀疑,可能与我有关。与我离开后,家族内部某些……不安分的动向有关。他们可能认为,打击她,是对我的一种警告或羞辱,或者……是想彻底斩断任何可能让我重新‘在意’的线索。”
这番话,条理清晰,分析冷静,甚至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客观感。这完全不是t.饶子记忆中那个被疯狂和嫉妒吞噬的吴凛。他感到一丝诧异,但警惕丝毫未减。“这只是你的猜测,吴先生。我们也在调查。”
“我明白。”吴凛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我没有证据。但我……可以提供一些方向。几个可能与这件事相关的、吴家在欧洲时尚圈或媒体界有间接投资或人脉勾连的中间人和机构名单。还有……如果真的是吴家内部某些人所为,他们惯用的资金通道和几个可能用来施压的杠杆点。这些信息,或许能帮助你们更快地定位源头,或者……在谈判中增加筹码。”
他语速很快,显然事先经过了仔细准备,每一个名字和细节都清晰明确,显示出他对吴家暗面运作的熟悉程度。这不是一时兴起的提议。
t.饶子沉默地听着,大脑飞速运转。这些信息,如果属实,价值巨大。确实能极大缩短他们盲目排查的时间,甚至可能直接抓住对手的命门。但,接受吴凛的帮助?这无异于饮鸩止渴。谁又能保证,这不是另一个更精巧的圈套?不是他想重新介入元元生活的另一种方式?
“为什么?”t.饶子问,声音冷冽如冰,“告诉我这些,帮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吴凛,我不相信你会突然变成乐于助人的善人。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通讯那头,是更长久的沉默。t.饶子几乎能听到对方沉重的呼吸声,以及背景里极其微弱的、可能来自疗养院的某种仪器低鸣。
良久,吴凛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嘶哑,也更加……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力气:
“我什么也不想得到。t.饶子。或者说,我知道我已经什么也得不到了。”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交易,不是赎罪,也不是为了……让她知道。只是……只是因为我无法忍受,她可能因为我过去的罪孽,或者因为我身后这个肮脏家族的余毒,而受到新的、无端的伤害。而我,却只能袖手旁观。”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透露出一种近乎绝望的痛苦和无力:“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虚伪。但我发誓,这是我此刻……唯一真实的想法。我只是想……阻止伤害继续发生,哪怕只是可能因我而起的伤害。通过你,是因为你是她现在唯一信任,也是最能有效保护她的人。我不会直接做任何事,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不会让她知道这些信息的来源。如果你不信,可以用任何方式验证这些信息的真伪,甚至反向追查这个通讯,我会保持这个通道暂时开放。”
又是一段沉默,吴凛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低沉,几乎带着一种破碎感:
“还有……t.饶子。我欠你一个道歉。一个正式的、迟来的道歉。为了过去所有的事。为了我对你的敌意,为了我用那些下作的手段……试图打击你、威胁你。为了我因为自己的疯狂和卑劣,将你也卷入这场灾难。”
“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说得极其艰难,却异常清晰。没有祈求原谅的意味,更像是一种陈述,一种对事实的确认,一种自我判决后的认罪。
通讯器两端,陷入了长久的沉寂。只有加密线路特有的、极其微弱的电流声,在背景中嘶嘶作响。
t.饶子握着通讯器,眉头紧锁,目光深邃。他在快速权衡。吴凛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冷静到近乎自我剖析的态度,与过去判若两人。那声“对不起”,听起来也无比沉重真实。但他不敢轻信。元元的安危是首要的。接受这份“帮助”,风险极高,但其中的信息如果为真,收益也巨大。
最终,理性的判断占据了上风。他可以接受信息,但必须保持绝对的控制和验证。元元绝不能知道来源。
“名单和细节。”t.饶子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的审慎,“你现在可以传过来。我会验证。至于道歉,我听到了。但我是否接受,取决于你接下来的行为,以及……这对元元意味着什么。记住你的承诺,吴凛。永远不要让她知道,永远不要再试图靠近。如果你违背,我会用尽一切手段,让你真正消失在所有人的世界里。我说到做到。”
“我明白。”吴凛的回答迅速而干脆,仿佛松了口气,又像是背负上了更沉重的东西,“信息马上传输。这个通道会在传输结束后十分钟内自动销毁。保重。”
他没有再说别的。几秒钟后,一串经过高度加密的数据包传输完成提示音响起。
t.饶子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接收进度条,眼神复杂。他知道,自己刚刚与一个正在经历某种深刻蜕变的、危险的灵魂,完成了一场短暂而奇特的交易。一个缺席者的、试图以不打扰方式进行的“救赎”,一份来自昔日疯批敌人的、沉重而审慎的“礼物”,以及一声或许来自灵魂深处的、迟来的“对不起”。
未来会如何?这信息是福是祸?吴凛的转变是真是幻?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但至少此刻,他手中多了一份可能破局的关键筹码。而那个远在东方疗养院里的男人,似乎真的,开始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布满荆棘的“渡己”之路。
夜色中的米兰与晨光初露的疗养院,被这一通短暂、隐秘、充满张力的通讯连接,又迅速断开。两条本已渐行渐远的命运轨迹,因为这缺席的干预和遥远的歉意,似乎又产生了某种微妙而复杂的、新的共振。只是这共振的频率与走向,依旧无人能够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