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拉尔拉达那充满讽刺与不甘的反驳,摩吉柯的脸上并未浮现出丝毫怒意,甚至连眼神的波动都微乎其微。
在他看来,一只已经被折断翅膀、拔去利爪、关入铁笼的鹰隼,无论发出怎样凄厉或不甘的鸣叫,都不过是败犬的远吠,无碍大局,徒增观赏者的唏嘘或鄙夷罢了。
他不需要用言语去压制这无力的反抗。
自然有人,会拿出更具说服力的东西。
果然,侍立在摩吉柯身侧的一名心腹,仿佛接收到了无声的指令,越众而出。
他手中捧着的,赫然是那份曾在昏暗地牢里,被拉尔拉达撕碎过,又无数次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羊皮纸——那份详尽的认罪书。
只是,此刻的羊皮纸上,不再空白。
末尾处,一个歪斜却清晰可辨的签名,以及一个深红刺目的手印,如同最残酷的烙印,死死钉在了那里。
当那份羊皮纸被高高举起,向着台下展示时,一直强撑着抬头的拉尔拉达,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头颅猛地、沉重地垂了下去,几乎要抵到自己肮脏的囚衣。
他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塌陷、颤抖。
是的,这份充斥着污蔑与栽赃的认罪书,他最终还是签了。
他曾以为,肉体的折磨、精神的摧残、无止境的疲惫战,都无法让他屈服于这些莫须有的罪名。
他紧守着最后的尊严和清白,哪怕被磨成一滩烂泥,也不肯在那张纸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直到......直到那扇沉重的牢门再次打开。
他的妻子,那个温柔怯懦、总是用崇拜眼光看着他的女孩。
被粗暴地推搡进来,跌倒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惊恐无助的泪眼对上他错愕震怒的目光。
那一刻,所有以钢铁意志构筑的防线,所有宁死不屈的誓言,都在妻子颤抖的呜咽和敌人冰冷戏谑的威胁中,土崩瓦解,碎得连渣都不剩。
他可以为自己坚持到死,却无法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因他而遭受凌辱或毁灭。
于是,笔被塞进他麻木的手中,印泥被强行按上他抗拒的指尖。
他的名字和手印,最终以这样一种屈辱到极致的方式,留在了决定他命运的纸上。
那名心腹展开羊皮纸,开始用清晰而平板的声音,大声宣读上面的内容。
每一条罪状,都比之前长老们的口头指控更加具体,更加骇人听闻:
如何精心策划瘟疫,如何与人类使者密谋出卖部落资源,如何因权力欲望膨胀而对老族长心生怨怼乃至最终痛下杀手......
细节详尽,逻辑严密,仿佛亲历。
每读出一条,台下便掀起一阵更高的声浪,惊怒、唾弃、难以置信的议论声交织翻滚。
随着罪状一条条累加,拉尔拉达在族人心中的形象,彻底从一个可能犯错、无能的少族长,坍塌成了一个阴险、恶毒、忘恩负义的魔鬼。
宣读完毕,心腹转向垂首不语的拉尔拉达,声音冷硬:
“拉尔拉达,对于上述所有罪行,你是否承认?”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广场,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
拉尔拉达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残余的力气,他才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一个干涩嘶哑、几乎不似人声的音节,从他喉间艰难地挤出:
“承认。”
“我承认......所述的一切......罪行。”
这最后的确认,如同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处死他!!”
“杀了这个叛徒!弑亲的恶魔!”
“为老族长报仇!为部落除害!”
愤怒的吼声如同火山喷发,瞬间淹没了整个广场。
群情激愤,许多人眼睛赤红,挥舞着拳头,恨不能立刻冲上台去将拉尔拉达撕碎。
悲愤与背叛感在人群中疯狂滋长,唯有鲜血似乎才能平息。
然而,就在这民意沸腾、几乎要失控的顶点,摩吉柯再次抬起了手。
他的动作依旧沉稳有力,奇异地带着一种安抚和约束的力量,让最前排激动的人群稍稍冷静,声音也渐次低落下去。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于他,等待着他这位揭露罪行、主持公审的正义化身做出最终的裁决,顺应民意,下达处决的命令。
摩吉柯的目光扫过台下激愤的族人,又掠过台上如同风中残烛、彻底失去生气的拉尔拉达,脸上浮现出混杂着痛心、遗憾与一种更深沉考量的复杂神色。
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洪亮,却刻意带上了一丝沉重与不忍:
“族人们的愤怒,我感同身受,拉尔拉达所犯下的罪行,桩桩件件,令人发指,百死难赎其罪!”
他肯定了族人的意愿,但话锋却出人意料地一转:
“但是——”
这个转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但是,我们评判一个人,或许也该看到全部。”
摩吉柯的声音变得更为理性,仿佛在强抑个人情感,公正执言。
“不可否认,拉尔拉达掌权期间推行的许多改革措施,其初衷或许有一部分是为了部落发展,客观上也确实为部落带来了一些新的思路和可能。”
“这一点,我们无法全然抹杀。”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人群边缘静立的克莉丝方向,又迅速收回,继续道:
“更重要的是......”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沉痛,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哽咽。
“他是我们敬爱的老族长,在这世间留下的、唯一的直系血脉,是老族长生命的延续!”
他看向拉尔拉达,眼神复杂:
“父亲......老族长他,一生为部落呕心沥血,若他知晓自己唯一的亲儿子,最终被处死在自己倾尽一生守护的族人手中,甚至因此绝后......”
“他在天之灵,该如何安息?我们这些受他恩泽的族人,于心何忍?”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瞬间打动了许多原本只被愤怒驱使的族人。
台下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和犹豫,许多人脸上的激愤被一种矛盾的挣扎所取代。
“然而,拉尔拉达罪行滔天,关乎部落根本,如何处置,非我一人可以独断!”
“即使我是他的兄长,在此刻,也必须抛开私情!”
他后退一步,张开双臂,面向所有族人,声音恢宏:
“现在,我将他的命运,交还给全体族人,由你们——部落真正的主人——来做出最终的决定!”
他伸出两根手指,声音清晰地宣布选项:
“一、念在其部分微末贡献及老族长血脉份上,剥夺一切权力与身份,永久放逐出钢鬃部落联盟领地,永世不得回归!”
“二、秉持公正,严惩叛徒,即刻处死,以慰老族长在天之灵,以儆效尤!”
“赞同放逐者,请举手!”
台下出现了短暂的骚动和迟疑,人们互相观望着。
最初,只有零星的一些手臂,带着犹豫举起。
但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人举起了手。
那些曾被老族长恩情感动、那些对绝后产生不忍、那些被摩吉柯公正姿态说服、或者单纯不想在此时违背明显大势的人......手臂逐渐连成一片。
“赞同处死者,请举手!”
这一次,举手的人明显少了许多,虽然依旧有不少态度坚决者,但相比之前全场喊杀的声势,已然弱了下去。
摩吉柯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沉默地计数着,片刻后,他沉重地宣布:
“族人们的意愿,我已看到,基于部落的传统与多数族人的决定......拉尔拉达,将被永久放逐!”
最终裁定落下,广场上一片复杂的寂静。
愤怒未平,唏嘘有之,释然亦存。
拉尔拉达的命运,就此在民意与操纵交织的浪潮中,被彻底拍定。
他依然低垂着头,仿佛对这一切都已麻木,唯有在听到“放逐”二字时,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放逐,对于曾经野心勃勃的少族长而言,或许比死亡,是另一种形式的彻底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