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针落可闻。
方振武脸上那副标准的热情笑容僵住了。
石磊身后的几位分系统总师，表情从最初的错愕，迅速转为涨红的愤怒和屈辱。
给一辆性能到顶的马车，换上更漂亮的马鞍。
这句话，比直接指着鼻子骂他们是废物还要伤人。
它否定了“99改”项目组两年来的全部心血。
否定了他们作为国内顶尖坦克专家的价值。
更否定了他们引以为傲的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军工精神。
石磊那张不苟言笑的国字脸，此刻已经绷成了一块铁板，两道浓眉拧成了疙瘩。
他死死地盯着林凯，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林总师。”
石磊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又冷又硬。
“看来，你对我们的方案，很不满意。”
“既然你说我们是在给马车换马鞍，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才不是马鞍？怎么才不是马车？”
他身旁的一位副总师忍不住帮腔，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是啊，林总师，您是搞半导体和潜艇动力的，眼界高。”
“不如给我们这些井底之蛙，画个真正的蓝图，让我们也开开眼？”
挑衅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会议室里的气氛，已经从最初的审视，彻底转为了敌对。
几乎所有人，都用一种夹杂着愤怒和看好戏的复杂情绪，注视着林凯。
他们倒要看看，这个被赵首长亲自带来的年轻人。
除了会说几句耸人听闻的漂亮话，还能拿出什么真东西来。
一直沉默的赵首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林凯没有理会那些讥讽，也没有去看石磊那几乎要喷火的表情。
他站起身，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径直走向会议室角落里那块巨大的白板。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他想干什么？
林凯拿起一支黑色的马克笔，拔掉笔帽。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他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开口。
“问题不在于马鞍漂不漂亮，而在于这匹马，本身就已经跑不动了。”
说完，他手臂一挥，在白板的正中央，画下了一个方框。
里面写了四个字：
“信息节点”。
“各位都是坦克专家，比我更清楚现代战争的模式。”
“单打独斗的钢铁骑士时代，已经结束了。”
林凯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未来的主战坦克，首先必须是一个信息化的作战节点。”
“它不再是一个孤立的火力平台，而是整个战场数据链上的一个关键环。”
他一边说，一边在方框周围画出代表数据链、卫星、无人机的符号，并用箭头连接起来。
“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要有真正意义上的‘猎-歼’系统。”
他擦掉那个方框，重新画了两个并列的小方框，分别标注车长和炮手。
“车长有自己独立的全向周视镜和热成像通道，他负责搜索、索敌，是猎手。”
“当他发现目标后，通过数据总线一键移交给炮手。”
“炮手接手后，只负责精确瞄准和开火，是杀手。”
“车长在把目标交给炮手之后，立刻就可以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两个系统并行工作，互不干扰。”
“这才能把发现即摧毁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车长和炮手争抢一个通道，一个眼睛，效率低下，反应迟缓。”
石磊身后的火控系统总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林凯的这番话，句句都打在他的要害上。
他们不是不知道猎-歼系统的好处，可独立周视镜的高昂成本。
高性能热成像仪的技术瓶颈。
高速数据总线的处理能力，任何一项都让他们望而却步。
林凯没有停顿，他在白板的另一侧，又画了一个大得多的方框。
“其次，是动力。”
他看着脸色铁青的石磊。
“李将军说我们的坦克得了心脏病。这个比喻很形象。”
“但这颗心脏，病根不在于功率不够，而在于它是一个拼凑起来的、支离破碎的系统。”
他在大方框里写下三个词：发动机、传动系统、冷却系统。
“我的构想，是一体化动力包。”
“将1500马力的柴油发动机、与之匹配的全自动液力传动装置、高效紧凑的散热系统，全部集成在一个模块化的动力包里。”
“在战场上，任何一个部件出现问题，我们不修。”
林凯加重了语气。
“直接把整个动力包吊出来，换一个新的进去。从拆卸到安装，野战条件下，一个班组，半个小时内完成。坦克立刻就能重返战场。”
“嘶——”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1500马力！
一体化动力包！
半小时整体更换！
这已经不是改良了，这是幻想！
国内的1200马力发动机搞了多少年才稳定下来，他张口就是1500马力？
还一体化？
发动机所和传动所为了匹配问题，吵了多少年架，扯了多少年皮，到现在都没彻底理顺。
他要把这些东西全塞进一个箱子里？
这怎么可能！
林凯像是没有看到众人震撼的表情，继续在白板的最后一个空白区域画图。
“最后，是防护。”
“我们的思路也必须改变。”
“不能再靠一味地堆砌装甲厚度来换取安全感。未来的坦克，必须学会穿衣服。”
他画了一个坦克的侧面简图，然后在车体和炮塔上，画上了一块块可以拆卸的方块。
“我称之为，模块化复合装甲。”
“根据不同的威胁等级，换装不同的装甲模块。”
“要去执行高烈度对抗任务，我们就换上最顶级的重型反应装甲。”
“如果只是去低烈度地区维持治安，那就换上轻便的基础装甲，把省下来的重量用在增强机动性上。”
“一种车体平台，通过更换不同的皮肤，适应完全不同的战场环境。”
“这才是面向未来的防护理念。”
说完，林凯放下了马克笔。
白板上，一个由“信息化火控”、“一体化动力包”、“模块化复合装甲”这三位一体构成的全新坦克设计哲学，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白板上那幅宏大而激进的蓝图震住了。
那清晰的逻辑，那环环相扣的系统思维，那直指未来战场的作战理念。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99改”的范畴。
这不是改进方案。
这是一张从零开始的，彻头彻尾的，第四代主战坦克的……设计蓝图！
方振武张着嘴，脸上的表情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
他原以为林凯只是个来指点江山的钦差大臣，却没想到，对方直接把桌子给掀了，还要重新盖一座宫殿。
赵首长一直微垂的眼帘，此刻终于抬了起来。
他看着白板上的架构图，又看了看林凯，深邃的眼神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激赏。
就在这时，一个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痴人说梦！”
石磊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响声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霍然起身，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林凯，因为极度的愤怒，他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他伸出手指，颤抖地指向白板上的第一个方框。
“猎-歼火控！你知道一套真正的独立热成像周视镜要攻克多少技术难关吗？”
“你知道背后需要多强大的数据处理能力吗？我们搞了十年，连个稳定的样品都拿不出来！”
他的手指又猛地划向第二个方框。
“1500马力一体化动力包！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我们连1200马力的传动和散热都匹配不好！你张口就要1500马力还塞进一个箱子里？”
“发动机和传动所的专家能把口水淹死你！”
最后，他的手指向第三个方框，声音已经近乎咆哮。
“还有模块化装甲！你知道不同模块和车体的连接、密封、受力分析有多复杂吗？”
“你知道这意味着要推翻整个车体的设计吗？”
石磊向前一步，双手撑着桌子，几乎要越过桌面，他盯着林凯，一字一顿地吼道：
“你的这些东西，每一个，都是我们军工系统集中了全国最顶尖的专家，攻关了十年都啃不下的硬骨头！”
“你把它们攒在一起，就叫解决方案？”
“你这是在画漫画！这是痴人说梦！”
石磊的爆发，让会议室里刚刚被震慑住的众人，瞬间清醒过来。
是啊，林凯画的蓝图虽然宏伟，但根本不现实！
每一个子系统都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把三座大山叠在一起，难道就变成平地了？
这不合逻辑！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林凯身上，但这一次，里面充满了质疑和嘲弄。
面对石磊近乎咆哮的质问和满屋的敌意，林凯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然后轻轻说了一句：
“所以说，问题不在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