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归府定策
九月十日，咸阳宫章台殿后暖阁。
嬴政将一卷刚用印的帛书推到明珠面前。帛书质地厚实，边缘绣着少府专用的云纹，正文是标准的制式公文，唯最后那方鲜红的“皇帝之玺”大印，昭示着它的分量。
“看看吧，你要的东西。”嬴政端起茶盏，语气平淡，眼中却带着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流露的纵容和宠溺。
明珠展开细看。帛书以简洁严密的公文语言，正式批准设立 “香政司” ，隶属少府，秩同“盐铁丞”。职司明确：“总掌南疆香料入秦之检验、定价、专卖及秦南香路通商事宜。”主事一人，吏员若干。
最关键的是那句：“各地关隘对持香政司文引之商队，应予便利，课税依边贸优例。” 这等于为未来的南疆香料商路，铺就了一条半官方的“绿色通道”。
“谢陛下。”明珠合上帛书，眼中光彩湛然，“有此文书，许多事便可名正言顺地推进了。”
“你打算何时回府？”嬴政问得直接。兰池事后，他以安危为由留她在宫中，但二人都清楚，安稷君府才是她真正的天地，许多涉及商贸、人事的安排，在宫中终究不便。
“今晚就回。”明珠早已深思熟虑，“香政司既立，首要便是接洽首批抵咸的南疆香料，验核入库，订立章程。这些事在宫墙内进行，太过惹眼，也不合规矩。”
嬴政听了，心中不舍，他已经习惯天天在这偏殿看到她，和她一起用膳，陪她一起散步，闲话家常，看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心心念念只想着她的凝香馆，拿到证书就要离开，然而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准。朕会增派一队郎卫，以香政司属吏名义随你回府，听你调遣，护卫周全。”他顿了顿，目光深邃，“明珠，香政司虽隶少府，实为试水之新策。朝中多少眼睛看着，盐铁之利，牵动甚广。你此举，无异于在固有的利薮之旁，另掘一泉。”
“正因为是试水，才更需谨慎，更需一个不受六宫耳目、朝臣非议干扰的地方，专心将泉眼掘清、引渠。”明珠迎上他的目光，清晰而坚定，“陛下，此泉若成，滋养的或不仅是宫廷雅趣、贵族豪奢。南疆商路一开，货殖流通，边民得利，边疆或可少些刀兵，国库亦添新源。这其中的分寸、火候，需在府中静心拿捏。”
嬴政看着她眼中那份熟悉的、属于开创者的锐利与沉静，终是颔首：“好。朕准你回府，放手施为。但记着，遇棘手事，不可独断，密道随时可用。”
“臣明白。”
二、司衙初立
九月十一，安稷君府正门东侧，原本用作车马院的一处独立院落，经过半月赶工，已焕然一新。
黑漆大门上方，悬起了崭新的匾额，以秦篆刻着三个沉稳的大字——“香政司”。字是嬴政亲题，少府匠作监制，厚重端方，自有一股威仪。这并非商铺招牌，而是官署匾额。
辰时正，简单的立司仪式在此举行。没有宾客云集，没有鼓乐喧天，只有府中核心属吏与新增派的二十名郎卫，肃立院中。
明珠身着太医令丞的正式官服，玄衣赤缘，立于阶上。她面前是身着崭新官服——深青色右衽袍，头戴进贤冠的傅云清。周勘、赵岩、孙平、小福子、冬梅等一应府中干员，皆着整齐服饰，分列两侧。
“陛下制曰：南疆香材，天地精华，通商惠工，亦关边政。今设香政司，隶少府，专司其责。”明珠声音清越，回荡在静寂的院落中，“兹以傅云清为香政司主事，总领司务。望尔等恪尽职守，秉公办理，使香路畅通，利国利民。”
“臣，傅云清，领旨谢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与安稷君重托。”傅云清躬身行礼，双手接过那卷象征职权的帛书官诰。从今日起，他不再仅仅只是南疆部族驻咸阳官邸的主事，还是大秦少府辖下，有正式秩俸、印信的朝廷官吏了。
仪式简短而庄重。随后，明珠引众人入内，参观香政司衙署格局。
衙署共三进。前院为公务之所：正厅处理日常事务，侧厢有吏员值房、文卷库；中院为鉴验仓储核心区：东厢是“鉴香室”，门窗敞开，内设特制香案、器具，专供检验品评香料；西厢则是加固改建的“香材库”，墙体厚实，门窗皆用铁桦木，锁具为少府特制的三重机关锁；后院较小，为轮值吏员休憩之所，并有小厨房，可制备简单茶饭。
“自即日起，凡南疆所来香料，无论多少，皆需先入此司。”明珠立于库房门前，肃然道，“经香政司验核、定等、登记、用印后，方可进入流通。凝香馆取料，亦需凭司中所发凭引，按数支领。入库、出库、存余，账册需每日核对，每旬一报，每月大盘。”
周勘躬身：“老臣谨记。香材库钥匙三把，按旧例，由老臣、赵岩、小福子分持。开库需三人同至，并需有安稷君或傅主事手令。”
傅云清补充道：“鉴香规程，臣已初步拟就，细分‘望、触、嗅、燃、核’五步，针对不同香材各有侧重。稍后便与诸位详议，形成定例。”
众人皆凛然应诺。这看似只是管理一批贵重货物，但所有人都隐隐感到，这套刚刚建立的、严谨如军阵的流程背后，是一种全新的、试图将某种珍贵自然资源纳入国家有序管理的尝试。其意义，或许远超香料本身。
三、香料入咸
九月十三，午时刚过。
五辆牛车在数名便装郎卫的随行下，悄无声息地驶入香政司衙署后院。没有惊动安稷君府正门，亦避开了东市繁华处。车辆普通，货物用寻常麻布覆盖，与市面上每日往来运送布匹、陶器的车队并无二致。
傅云清与周勘早已候在院中。车队停下，领头的一名南疆装扮的汉子快步上前，向傅云清行了个部族礼节，递上一份用蜡封口的羊皮卷：“傅主事，五十箱，全数在此。这是岩诺大叔亲笔所列的细单，按云雾谷、西山、红土沟等产地分箱装运。”
傅云清接过，验看蜡封印记完好，方才拆开细看。羊皮卷上以古越文和秦文双语，详细列明了每一箱的编号、内装香材种类、预估重量。他的目光在“琼脂天香，三斤”一行上略作停留，随即递给周勘。
“按香政司规程，开始验收入库。”傅云清声音平稳。
流程随即启动。郎卫与府中挑选的稳重仆役合力卸车，将五十只木箱有序搬至院中空地。赵岩带人逐箱称重，记录毛重，与羊皮卷所载核对。孙平则带匠人检查每一只木箱的外观、封条、是否有受潮或磕碰痕迹。
初验无误后，木箱被抬入中院。开箱仍需在密闭的鉴香室内进行。傅云清只带了周勘入内，其他人等皆在室外候命。
鉴香室内，窗户敞开，这是为了在自然光线下看清香材色泽，不至于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影响判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静的、混合了木料与防虫药草的气味。
打开第一只标记着“天字甲一”的木箱，内里是塞得紧紧的干茅草。拨开茅草，露出六只密封的锡匣。傅云清用特制的小刀划开蜡封，开启第一个锡匣。
没有香气奔涌。顶级香材的密封极其讲究。匣内铺着深紫色绒布，上面静静卧着三块大小不一的深褐色香材。大的如成人拳头，小的亦如鸡卵，表面皆布满天然皲裂，在灯光下泛着幽深温润的光泽，似木非木，似石非石。
傅云清取出一块，并未急于评价，而是先置于特制的黑色验香台上。他后退半步，静静观察其整体形态、色泽分布。然后上前，以指腹极轻地拂过表面，感受其肌理与温度。接着，执起香材，于鼻端半尺外轻轻扇闻，再缓缓移近，闭目凝神。
整个过程沉静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良久，他睁开眼，将香材递给周勘：“周家丞也请一观。此即琼脂天香，云雾峰北崖所产。观其色，褐黑相间，隐有金丝；触其质，温润坚密；嗅其韵，清冽为首，隐甘继之，尾调有凉意。醇化之功已深，可定为‘天品’。”
周勘虽不精香道，但多年打理府库，眼力老辣。他依言细看，亦能感受到此物非同寻常的质地与内蕴的光华，点头称是。
傅云清这才执起象牙小秤，称量其重，并取过旁边备好的、印有香政司专用格式的素绢标签，以蝇头小楷记录：
【香政司·入库凭】
编号：天甲一·壹
品名：琼脂天香
产地：云雾峰北崖
品级：天品
净重：七两三钱
鉴香官：傅云清
日期：始皇三十九年九月十三
记录完毕，他用一方小小的、刻有“香政司验”字样的玉章，在标签一角钤上朱印。然后，将香材与标签一同放回锡匣，但不再密封——入库后，它们将在库房特定的环境中继续自然醇化。
五十箱香材，验收到夜幕低垂方毕。最终汇总，与南疆所来细单基本吻合，略有损耗亦在合理范围。最核心的琼脂天香，净重确为三斤，按醇化程度与品相，初步分为天品、地品、常品三等，分别登记造册。
周勘将最终的总账册奉予明珠过目时，香政司库房的沉重木门，已在三重铜锁的保险下紧紧闭合。那三斤琼脂天香与其他数十种南疆香材，静静地躺在特制的香樟木架上，等待着它们在中原的旅程。
四、新章伊始
当晚，安稷君府书房。
明珠翻阅着香政司立司首日的各项记录与账册。傅云清坐于下首，汇报初步构想：
“香政司既定专卖之制，接下来首要之事有几件。”他条理清晰，“其一，订立详尽的《香材等第核定例》与《交易税则》，报送少府备案，以便各关隘执行。其二，与已抵咸阳的几家南疆商队主事会晤，说明章程，订立长期供香契约。其三，香政司自身吏员，需尽快熟悉各类香材特性与检验流程。”
“可。”明珠放下账册，“等第税则，你可先拟草稿。与商队会晤，三日后进行，我与你同往。至于吏员……”她略一沉吟，“你心中可有人选？香政司初立，所用之人，首要可靠，次重悟性。”
傅云清早有思量：“臣观安稷君府中原先打理药田的莲枝等几名侍女，心思细，耐得烦，且对草木有天然亲近。可否让她们先入香政司，学习基础辨识与记录？此外，周家丞经验老到，可总揽仓储账目；赵岩精于核算，孙平熟稔物料，皆可倚重。”
“可。便依此办理。”明珠点头，随即话锋微转，“傅主事，香政司虽小，却是陛下新政之试探，亦是连通秦南之始。你我皆知，此事成，则利国利民，南疆山民多一条活路，朝廷多一份财源；若有差池，则谤议随之。望你慎之又慎。”
傅云清起身，郑重一礼：“云清谨记。此间所系，不止商利，更有安稷君当初救治南疆之仁心延续，亦有我……家族传承之香脉新途。必当尽心竭力。”
明珠看着他眼中那份沉淀下来的责任与隐隐的使命感，知他已真正领会香政司分量，遂不再多言，只道：“今日辛苦，早些歇息吧。”
傅云清告退。书房内重归宁静。
明珠独坐案前，目光落在窗外沉沉夜色中。那里，看不见香政司衙署的轮廓。今日之前，南疆香料不过是珍稀货殖；今日之后，它已是一套初具雏形的制度，一个崭新官署的职责，一条连接起秦地宫府、南疆群山与无数人未来生计的、细弱却坚韧的线。
这条线能织就怎样的图景，尚是未知。但第一步，已然扎实地迈出。
府外，咸阳城的万家灯火渐次亮起，似乎并未察觉，城南安稷君府旁，一个可能影响深远的新衙署，已悄然扎根，开始了它第一个夜晚的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