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二年的蜀地,春雨洗过的成都街巷里,总能看见两种并行的景象:魏廷的青色公服与蜀汉的旧制冠帽擦肩而过,新铸的魏钱与磨损的蜀币在市井间混用,孩子们唱着魏地传来的童谣,老人们却还在念叨诸葛亮南征时的旧事。
蜀郡太守袁邵站在府衙的露台上,望着街对面正在拆除的“丞相祠堂”牌坊,眉头微蹙。昨夜收到洛阳的诏书,令蜀地“悉改旧制,一遵魏法”,可真要动起手来,才知这“改”字有多难。
“大人,益州士族联名上书,求保留下周公庙与汉昭烈庙。”主簿捧着一卷文书进来,声音里带着犹豫,“他们说,这是蜀地的‘文脉’。”
袁邵接过文书,上面密密麻麻签着谯周、杜琼等数十人的名字。他冷笑一声:“文脉?他们是怕魏廷彻底抹去蜀汉的痕迹,断了他们借‘汉臣’身份谋利的路。”
作为刘璋旧部的后代,袁邵比谁都清楚,益州士族对“汉”的执念,从来都掺着算计。蜀汉时,他们借“兴复汉室”的名义抵制荆州派;如今魏廷统治,又想借“汉庙”保留几分体面。“告诉他们,周公庙可保,昭烈庙……改为‘汉先主祠’,去其帝号,只作诸侯祭祀。”
主簿应声退下,袁邵转身看向案上的户籍册。上面登记着蜀地的人口、田产、赋税,每一项都透着蜀汉旧制的残影——诸葛亮推行的“军屯制”留下的田垄,至今还在影响蜀地的耕作;姜维北伐时强征的“助军钱”,让不少农户仍欠着官府的债;甚至连乡吏的称呼,都还沿用着蜀汉时的“督邮”“啬夫”。
“大人,魏廷派来的度支校尉到了,说要核查军屯田的归属。”门吏来报。
袁邵叹了口气。军屯田是蜀汉的根基之一,诸葛亮当年令士兵“且耕且战”,在汉中、绵竹一带开辟了近百万亩屯田,支撑了数次北伐。可到了后期,这些田产多被姜维的部将侵占,成了私人庄园。魏廷要将其收回,分给无地的百姓,这本是好事,却动了益州士族的奶酪——不少人的田产,正是从军屯田里抢占来的。
度支校尉是个刚从洛阳来的年轻人,名叫石苞,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手里却攥着丈量土地的绳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袁太守,魏律规定,凡蜀汉时侵占的军屯田,限三月内归还,逾期者严惩不贷。”
袁邵领着他去看绵竹的军屯旧址。曾几何时,这里的田垄整齐如棋盘,士兵们春耕时插秧,秋收后练兵,诸葛亮还曾亲自在此督耕。可如今,田埂被踩得七零八落,不少地方被改成了鱼塘,那是蜀汉旧将张翼的家人偷偷改建的。
“这些鱼塘,都要填了种粮。”石苞指着塘边的桑树,“魏廷有令,军屯田只许种稻麦,不许私改他用。”
一个正在喂鱼的老农听见了,忍不住插嘴:“官爷,这鱼塘能养出肥鱼,换的钱比种稻子多啊。蜀汉时,姜维将军还夸过这法子呢。”
石苞瞪了他一眼:“魏律不允,便是不行。你们蜀地人就是被旧制惯坏了,不知法度为何物。”
老农被噎得说不出话,默默收起了鱼食。袁邵看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他知道石苞说的是理——蜀汉的军屯制到后期早已崩坏,私占、改种成风,确实需要整顿。可这“整顿”太急太猛,像一把快刀,不仅要割掉腐肉,连带着好肉也要削去一块。
回到府衙时,恰逢魏廷派来的劝学从事在推行“九品中正制”。几个士族子弟正围着他争论,为首的是张裔之子张毣:“我父在蜀汉时官至辅汉将军,按九品之制,我当入‘上品’,为何只评了‘中中’?”
劝学从事翻开名册,冷冷道:“你父虽为汉臣,却无魏廷功勋。九品制论的是‘家世’与‘德行’,你在蜀汉时曾助姜维强征民粮,德行有亏,能得‘中中’已是宽待。”
张毣气得脸色发白,却不敢再争。袁邵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蜀汉时的察举制——那时虽也看重门第,却总有寒门子弟能凭才学出头,不像九品制,几乎把仕途牢牢锁在了士族手里。“这新制,未必就比旧制好啊。”他低声自语。
傍晚时分,袁邵微服走到城西的草市。王婆的菜摊前,几个魏吏正在教商贩用魏地的度量衡,一把新制的尺子比蜀汉时的短了半寸,引得商贩们怨声载道。
“以前一尺布能做件短褂,现在这尺子,得多买半尺才够!”张屠户举着新尺嚷嚷,“魏人这是明着欺负咱们!”
魏吏却拿出律令:“这是洛阳统一的标准,天下皆然,并非单对蜀地。”
王婆叹了口气,悄悄对袁邵说:“大人,不是我们不遵新制,只是这日子刚安稳,又要从头学起,心里慌啊。就像刚换了双合脚的鞋,忽然又被换成夹脚的,哪能不难受?”
袁邵默然。他想起诸葛亮初治蜀时,蜀人也这般抵触新法,后来渐渐习惯,甚至生出了些认同。如今魏廷的制度虽好,却像硬生生塞进蜀地的模子,尺寸不合,难免磕磕绊绊。
走到贫民窟附近,看见李狗儿正跟着魏兵学识字。石板地上用木炭写着“魏”“蜀”“民”几个字,小孩子们跟着念,声音清脆。一个魏兵拿着树枝,指着“民”字说:“记住了,不管是魏民还是蜀民,好好过日子,就是良民。”
袁邵的心忽然一动。或许魏廷与蜀汉的区别,就藏在这三个字里——蜀汉总想着“把蜀民变成汉民”,魏廷却在说“蜀民本就是良民”。
回到府衙,夜已深了。袁邵铺开一张宣纸,写下“制度”二字,又在旁边添了“人心”。他忽然明白,蜀地的新生,从来不是简单的“破旧立新”,而是要在蜀汉的残影与魏廷的新规之间,找到一条让蜀地人舒服的路。
诸葛亮的军屯制虽崩,却留下了精耕细作的传统;蜀汉的察举制虽废,却培养了蜀地人的向学之心;甚至连姜维北伐留下的驿道,如今都成了魏廷运送粮草的捷径。这些残影,不该被一刀切地抹去,而该像田里的稻茬,翻耕入土,化作新苗的养分。
“明天传我命令,”袁邵对守在门外的主簿说,“军屯田归还可缓三月,先让农户们种上今年的庄稼;度量衡先混用半年,让商贩们慢慢适应;士族子弟的品阶,再核查一遍,若其父在蜀汉时有惠政于民,可酌情提升。”
主簿有些惊讶:“大人,这不合魏法……”
“法是死的,人是活的。”袁邵打断他,“洛阳要的是蜀地安稳,不是一味求快。蜀汉亡就亡在太急——急着北伐,急着统一天下,忘了蜀地的百姓,需要慢慢来。”
窗外的月光照进案头,袁邵看着“人心”二字,忽然想起谯周曾说:“治蜀如烹小鲜,不可多搅。”蜀汉的搅动太猛,把一锅好汤搅成了浑水;魏廷若想做好这锅汤,就得耐住性子,慢慢熬。
蜀地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打在“汉先主祠”的瓦片上,也打在魏廷新修的粮仓上。两种声音混在一起,像一场新旧的对话。袁邵知道,这场对话不会很快结束,制度的残影与新生的力量,还会在蜀地的土地上拉扯许久。
但他隐隐觉得,只要守住“让百姓过得更好”这个根本,无论旧制新规,最终都会化作蜀地新生的养分。就像春雨过后的田野,不管曾经种过什么,总会有新的庄稼,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