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看着他回避的眼神和紧握的拳头，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没什么……可能是幻觉吧。”
她太了解他了。
经历了如此炼狱般的过往，谁能不崩溃？
她伸出手，想再次握住他的手，给他一点力量，但指尖在触碰到他之前又停住了。
她怕自己的触碰会让他更加抗拒。
“你感觉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疼？”
吴阡夜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没有焦点，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他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或者说，身体上的任何不适都被灵魂深处巨大的空洞和麻木掩盖了。
永明城刺目的白昼下绝望的面孔，极夜城陌月路上堆积的尸体，父亲胸口那个狰狞的血洞，母亲和妹妹冰冷苍白的脸……
这些画面如同最残酷的默片，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无声地撕扯着他。
他回来了，回到了安全的圆桌，回到了伙伴们身边。
夕颜就在眼前，担忧地看着他。
可他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他像个旁观者，一个刚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幽灵，身上还带着血腥的气息，与这里的温暖和关切格格不入。
“我没事。”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只有医疗仪器发出的规律滴答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雷瑟挠了挠他的红头发，看看吴阡夜，又看看夕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活跃气氛，却被谢无忧一个眼神制止了。
谢无忧放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吴阡夜。
“小帅哥，欢迎回来。不管你在那边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记住，这里是圆桌。你活着回来了，这就够了。”
吴阡夜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向谢无忧。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怜悯，没有追问，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了然和包容。
这种平静，反而让吴阡夜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微微松动了一丝。
“谢……谢姐。”
他哑声回应。
“好好休息。姜医师会照顾你。有什么需要，直接说。”
谢无忧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适中，说完，又看了一眼夕颜。
“夕颜，你也需要休息。别硬撑。”
夕颜抿了抿唇，点了点头，但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吴阡夜身上，没有离开的意思。
谢无忧没再说什么，对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雷瑟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跟着谢无忧和代号S走了出去。
白晓镜也被谢无忧牵着手带离了房间。
姜微微又检查了一下仪器上的数据，记录了几笔，然后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吴阡夜和夕颜。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仪器的滴答声。
夕颜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她看着吴阡夜苍白的侧脸，看着他紧闭的双眼下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
她有很多话想说，也想问他听到的那些声音是什么……
但所有的问题都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她自己的状态也很糟糕。
亲眼目睹了永明和极夜的毁灭，看到了吴阡夜在那个时空的挣扎和痛苦，最后如魔神般的屠戮。
她的精神同样遭受了巨大的冲击。
此刻放松下来，疲惫感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涌上，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和恶心。
她强撑着，只是不想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离开。
“夕颜……”
“我在。”夕颜立刻回应，身体微微前倾。
“你……恨我吗？”
夕颜的心猛地一抽。
她看着吴阡夜，看着他脸上那种近乎绝望的等待审判的神情，眼泪毫无征兆地再次涌了上来。
“恨你？为什么要恨你？”
吴阡夜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灰色的瞳孔里弥漫着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迷茫。
“我……我杀了很多人，在永明。我的手……沾满了血，很多很多人的血……”
他抬起自己的手，摊开在眼前，仿佛还能看到上面洗不净的血污。
夕颜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她猛地站起身，俯身紧紧抱住了吴阡夜，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的衣领。
“那不是你，那不是真正的你！是那些……那些该死的神明。
是祂们利用了你！是祂们犯下的罪孽！你只是……你只是被卷进去了！
你也是受害者！吴阡夜！看着我！”
她抬起头，双手捧住吴阡夜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
她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认识的吴阡夜，是孤身一人挡在南海海啸，挽救百万生灵的人，是在长洲城拼尽全力也要救我的人，是在花都，给我最独特浪漫的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吴阡夜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泪眼婆娑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她眼中的信任和坚定，像一道执拗的光，穿透了他灵魂深处的黑暗迷雾。
他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再次哽住。
他反手，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回抱住了夕颜。
将脸深深埋进她带着淡淡清香的颈窝里，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无声呜咽，和他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
夕颜感觉到湿意和滚烫，感觉到他身体传递过来的巨大痛苦和脆弱。
她收紧了手臂，更加用力地回抱着他，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回来了……我们在一起……”
她在他耳边一遍遍地低语，声音温柔而坚定。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吴阡夜身体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下来。
他依旧紧紧抱着夕颜。
“夕颜……”
“嗯？”
“我好像，是神明的容器。”
“【暗夜】和【深渊】，祂们像是在参加一场考试，一场无法通过的考试……祂们似乎是因为这个，才会出现在我的体内。”
“还有一个声音……说要拿走我的记忆，换一个容身之所……”
吴阡夜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疲惫和茫然。
“最后，好像是小陌的声音，我的妹妹，她说……把我们送回来……”
夕颜的心跳漏了一拍。
拿走记忆？容身之所？
小陌……那个在极夜城领主庙里死去的妹妹……她怎么可能……
吴阡夜抬眼看着她，瞳孔震颤。
“你说，小陌会不会没有死？而是在某个更好的地方，等着我们……”
夕颜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轻轻抚摸着吴阡夜的后背，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吴阡夜……别想了。你现在需要休息，好好睡一觉。等精神恢复了，我们再慢慢理清楚，好吗？”
吴阡夜沉默了很久，才在她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巨大的精神消耗和身体透支带来的疲惫感终于彻底淹没了他。
他抱着夕颜的手臂渐渐松了力道，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合上，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
夕颜感觉到他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平在床上，替他掖好被角。
她坐在床边，看着他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和苍白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紧蹙的眉心。
“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三年前那场惨剧的真相如同沉重的枷锁，不仅锁住了吴阡夜，也锁住了她。
而吴阡夜带回来的那些支离破碎的诡异信息，又蒙上了一层更加令人不安的迷雾。
未来的路，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艰难和黑暗。
但至少，此刻，他们回来了。
他们还活着，他们还在一起。
这就够了。
（第三卷，《永夜无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