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站在明德堂门口，手指在袖子里动了了一下，碰到了那本《格物札记》的边角。纸包还在怀里，赤檀粉的味道隔着布料隐约能闻到。他没急着进去，而是看了眼西角门的方向——昨天那个褐衣杂役就是从那里消失的。
讲堂里已经坐了不少学生，嗡嗡的说话声像一群飞不走的蚊子。齐云深抬脚跨过门槛，走上讲台，把书册放下，刚要开口，一个声音从后排响了起来。
“齐先生这课，当真能教人明理？”
所有人安静了。
说话的是陈夫子，五十上下，平日里不爱出声，总坐在角落翻书。今天却站得笔直，脸色有点发白，但眼神盯着齐云深，一眨不眨。
齐云深没动，只轻轻拍了拍书页：“陈夫子有疑问，尽管问。”
“好。”陈夫子往前走了两步，“我先问一句，《大学》开篇就说‘致知在格物’，你近日讲学，常把‘格物’挂在嘴边。可你解的这个‘格物’，还是圣贤本意吗？”
有人低头，有人抬头，没人说话。
齐云深点头：“请说。”
“你说格物是观察实物、测量数据、推演规律，那我问你，格一只虫子，能知道仁义吗？量一条河，能懂忠孝吗？若这些都不知道，还谈什么治国平天下？”陈夫子声音高了些，“你这是把圣贤之道，变成了匠人手艺！”
底下一阵骚动。
齐云深站着没动，手放在讲台上，指尖压着书页边缘。
他知道这一招迟早会来。
裴阙不会一直躲在幕后。香料的事一旦查下去，牵出的人越多，对方就越要动手。现在不是家长闹事，也不是学生退学，而是直接从“道统”上发难——你要讲科学？那你就不配讲经！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他抬起眼：“陈夫子说得对，格一只虫子，确实不能直接知道仁义。”
众人一愣。
连陈夫子都停了一下。
齐云深继续说：“但我知道，去年清河发水，上游堤坝塌了三处。我去查的时候，发现蚁穴贯穿地基。一只蚂蚁挖不了大洞，可千千万万只，就能毁掉整段河堤。”
他顿了顿：“格物，不只是看虫子。是看它怎么活，怎么群居，怎么啃土。然后明白，小患不除，终成大灾。这不是手艺，是道理。”
底下有人点头。
“所以我带学生测水流，画地形，不是为了做个木匠，是为了知道哪里该修坝，哪里该疏渠。百姓能不能活命，就在这‘格物’两个字里。”
他说完，屋里静了几息。
陈夫子脸色变了变，又开口：“那我再问你，孔子说‘君子不器’，你是通才还是专才？如今你只教治水、算数、器械，是不是把自己当成工具了？”
问题更狠了。
这是在说他格局小，眼界窄，不配为人师表。
齐云深笑了下：“陈夫子，汉朝有个官叫黄霸，他在地方做太守，断案时连鸡毛蒜皮都查。有人偷牛，他靠牛粪的颜色和脚印位置抓到人。他还亲自教农夫怎么选种、施肥。”
他看着陈夫子：“你说他是‘器’吗？可他后来当了丞相，百姓称他‘神明’。”
“专才不是错，错的是不肯学别的。我教算术，也讲《春秋》；教测量，也读《礼记》。若连田里的沟渠都不懂，还谈什么‘为民父母’？”
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
“君子不器，不是什么都不学，是不能只待在一个位置上不动。我今天站在这里讲课，明天也能去工地搬石头。这才是真正的‘不器’。”
说完，他看向台下。
几个原本冷眼旁观的学生，已经开始拿笔记录。
陈夫子额角有点汗，但他没退，反而再进一步：“最后一个问题。你说要改革水利制度，可祖宗之法不可轻变。你凭什么觉得，现在的法就一定比古法差？”
这是终极一问。
变与不变，自古就是官场生死线。
齐云深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这个问题背后，不只是学问，是权力。
是裴阙在问他：你敢挑战规矩？
他慢慢说：“《周易》里有一句，叫‘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黄河年年决口，年年修，年年塌。旧法用了三百年，人死了多少？地淹了多少？”
他声音沉下来：“如果老办法能解决问题，何必让我来？如果祖宗之法真的完美无缺，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百姓流离失所？”
他扫视全场：“我不是要推翻古制。我是说，法是死的，人是活的。礼可以守，但事必须办。饿肚子的人，听不懂你背《论语》；快淹死的人，等不了你慢悠悠念《尚书》。”
“所以我说，因时制宜，顺势而为。这不是背叛传统，是让传统活下去。”
话音落下，屋里一片寂静。
然后，从后排传来一声轻响。
是有人合上了笔记。
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有几个学生站起来，朝他拱手。
陈夫子站在原地，嘴唇动了动，没再说什么。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慢慢退回座位。
齐云深拿起书册，轻轻合上。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
他转身走下讲台。
没人拦他，也没人说话。
走到门口时，几个学生追上来，手里拿着纸条。
“齐先生，刚才您说的‘蚁穴毁堤’，能不能再讲详细点？”
“我想问问，如果用您的方法查河床，需要几个人配合？”
齐云深停下，一一回答。
声音平稳，条理清楚。
等他答完，人群散开一些，他站在明德堂前的石阶上，风吹过来，吹动衣角。
他抬眼看向西角门。
那里通向城南。
通向万和香肆。
通向昨天那个褐衣杂役消失的小巷。
他伸手进怀里，摸了摸那个纸包。
赤檀粉还在。
线索没断。
他迈步走下去，脚步很稳。
风把檐角的铜铃吹响了一声。
他的右手握紧了书册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