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塔伊夫山地到伊斯坦布尔，飞机降落时，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落日正将天空染成一片金紫。空气里不再是玫瑰与檀香的干爽，而是海鸥的鸣叫与烤肉的浓香交织成的湿润海风，带着千年古都特有的、混杂着帝国荣光与市井烟火的复杂气息。
肖景文一行人下榻在金角湾旁的一家老酒店，推开窗就能看见对岸加拉太塔的剪影和海峡上往来的渡轮。小砚已经从儿童车里挣脱出来，趴在窗台上，指着海面上飞翔的海鸥，兴奋地喊：“鸟鸟！好多鸟鸟！”
苏诺桐把藤编篮里的东西拿出来，里面是路上买的土耳其软糖和红茶，“先休息一下吧，明天再去大巴扎，听说那里像个巨大的迷宫。”
“不只是迷宫，更是东西方文明的交汇点。”肖景文正在翻阅一本厚重的《奥斯曼帝国与东方贸易图录》，他指着其中一页的插图，上面画着一个造型独特的金属器物，“我们这次的目标，是找一件‘奥斯曼工艺+中国瓷器’的文房件。具体来说，是这种叫‘divit’的墨水瓶套装。”
他把书转向苏诺桐和林溪，“divit是奥斯曼土耳其特有的一种便携式文具，通常由一个墨水瓶和一个笔管套组成，用金属链连接。17到18世纪，奥斯曼苏丹与清代康熙皇帝有过书信和使节往来，一些高级匠人会用本地最擅长的金银错工艺打造divit的托座，但墨水瓶本身，则会嵌入一件来自中国的青花小瓷罐。这不仅是两种顶级工艺的结合，更是两大帝国通过丝绸之路交流的直接证据。”
林溪在一旁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几张拍卖会记录：“肖哥，你说的这种‘中土合璧’的divit，近几年在伦敦和巴黎的拍卖会上出现过两次，都拍出了天价。但大部分都是笔管套遗失，只剩下一个银托和一个瓷罐。能找到一套完整的，几乎不可能。”
“我们不求完整，能找到那个‘银托嵌青花’的墨水瓶部分，就已经能填补‘景文阁’丝绸之路收藏的空白了。”肖景文的目光再次落到窗外，看着海峡上来往的船只，心中不禁感慨，历史的洪流，总会在这些小小的器物上留下最迷人的印记。
第二天一早，伊斯坦布尔大巴扎（Grand bazaar）里早已人声鼎沸。这座拥有几百年历史的室内集市，穹顶上绘着繁复的伊斯兰花纹，成千上万家店铺如蜂巢般排列，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皮革、咖啡和烤饼的混合气味。肖景文推着儿童车，小砚手里攥着上次阿卜杜拉先生送的珐琅手链，好奇地打量着两边店铺里挂着的彩绘玻璃灯和堆积如山的华丽地毯。
“爸爸，亮晶晶的灯！”小砚指着一盏马赛克灯，眼睛里闪着光。
“我们今天不找灯，我们找给笔笔喝水的小房子。”肖景文笑着纠正他，心里却在想，要在这么庞杂无序的地方找到一件特定的古董，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们按照图录上的记载，专门往那些经营旧金属器和古董杂项的区域走。林溪拿着便携式金属成分分析仪，不时对一些看起来年代久远的铜盘银器进行扫描，但大多是近代的仿品或是旅游纪念品。
“肖哥，这里的东西太杂了，很多都是做旧的。”林溪有些气馁。
“别急，越是这样的地方，越可能藏着好东西。”肖景文的眼神扫过一个又一个摊位，他知道，真正的宝贝，往往不会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就在他们穿过一条售卖旧首饰的狭窄通道时，小砚突然在儿童车里叫了起来，他指着一个堆满黄铜烛台和生锈铁器的角落，声音格外响亮：“小房子！装墨水！给笔笔喝水！”
肖景文心里一动，立刻停下脚步。他顺着小砚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那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堆杂物下面，压着一个银灰色的金属托座。托座大约手掌大小，造型古朴，上面布满了细密的黑色纹路，中间凹陷处，稳稳地嵌着一个巴掌大的青花小罐。
摊主是个留着两撇小胡子、戴着红色菲斯帽的中年男人，名叫凯南。他正热情地向一位德国游客推销一个奥斯曼时期的铜制咖啡壶，根本没注意到肖景文一家的到来。
肖景文走上前，装作不经意地拨开上面的杂物，将那件东西拿了起来。入手微沉，金属托座是银质的，表面做了鎏金处理，但年代久远，金色大部分已经剥落，露出了银的本色，上面用黑色的乌银镶嵌出繁复的藤蔓花纹，是典型的奥斯曼“萨瓦德”金银错工艺。
而他的心跳，在看到那个青花小罐时，漏跳了一拍。
那个小罐高约五厘米，撇口，鼓腹，圈足。罐身用青花料绘制着几株兰草，笔触飘逸，青花发色明艳清亮，蓝中带紫，是典型的康熙中期“翠毛蓝”色泽。釉面温润如玉，有细微的橘皮纹。他不动声色地用指尖轻轻敲了敲罐身，声音清脆悦耳。再翻过来看底部，圈足无釉，露出的胎土洁白细腻，是标准的“糯米胎”。
错不了，这是康熙民窑青花的精品！
“小家伙，眼光真不错！”摊主凯南送走了德国游客，笑眯眯地走了过来，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这是我们奥斯曼帝国时期的老东西，一个银质的墨水瓶底座。很漂亮，对吧？”
“确实很别致。”肖景文点点头，语气平淡地问，“这个怎么卖？”
凯南拿起那个银托，用布擦了擦，得意地说：“这是我从一个老帕夏（奥斯曼帝国高官）的后人那里收来的，纯银的，上面的花纹是手工打造的。不过可惜，里面的瓷罐子是后来配的，你看，中国的便宜货，不值钱。这样吧，你要是喜欢这个银托，我把这个破瓷罐子扔了，银托算你800里拉。”
肖景文心中一凛，这个凯南果然是个老江湖。他嘴上说着瓷罐不值钱，实际上是在试探自己。如果自己对瓷罐表现出一点兴趣，他马上就会坐地起价。
“800里拉？太贵了。”肖景文摇摇头，把东西放回摊位上，“这个银托虽然是老的，但你看这里，”他指着托座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凹痕，“有损伤，而且鎏金都掉光了，品相一般。至于这个瓷罐，确实不怎么样，像是现代仿的。”他故意把话说得更轻蔑一些。
凯南的眼睛转了转，“那你说多少钱？”
“连着这个不值钱的罐子，一起300里拉。我买回去也就是当个摆设，给孩子玩。”肖景文开出了一个极低的价格，准备跟他慢慢磨。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凯南，这个银托我要了，我出1000里拉。”
肖景文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考究的土耳其本地中年人，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像个学者或收藏家。他拿起银托仔细看了看，然后对凯南说：“这个萨瓦德工艺不错，是18世纪的风格。里面的瓷罐子拿掉，我要这个银托。”
凯南一听，脸上立刻乐开了花，他瞥了肖景文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你看，识货的人来了。
肖景文心里咯噔一下，他最担心的就是遇到这种半瓶子醋的行家。这人认识银托的价值，却和凯南一样，把真正的宝贝——康熙青花小罐当成了垃圾。如果他们真的把罐子和托座分开，那这件器物的历史价值就毁了一半。
“等等！”肖景文开口了，他知道不能再装下去了，“这位先生，你确定要把它们分开吗？”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看了他一眼，有些傲慢地说：“当然。我是伊斯坦布尔大学的历史教授，专门研究奥斯曼工艺美术。这个银托是纯正的帝国珍品，但这个瓷罐，最多是20世纪初从中国进口的廉价品，它们的组合是对我们奥斯曼艺术的侮辱。”
肖景文差点气笑了。侮辱？这才是最原汁原味的历史见证。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必须拿出真本事了。他看向凯南，又看看那位教授，缓缓开口：“凯南先生，教授先生，恕我直言，你们都看走眼了。这个银托确实是18世纪的奥斯曼精品，但这个瓷罐，才是这件器物真正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