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所有命令下达，又将那封关乎后续大局的密信密封好，交由心腹连夜送入宫中后，江离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抬手用力揉了揉紧蹙的眉心，试图驱散那阵阵袭来的眩晕感。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庞。连日来的风波诡谲、生死一线，再加上刚刚接下的迎护南律女王的千斤重担，即便是他这般心志坚韧如铁之人，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窗外，月色清冷，如水银泻地，将庭院染上一层朦胧的霜色。
一股莫名的冲动促使他站起身，推开了沉重的书房门。他需要透透气，需要暂时远离这些纷繁复杂的算计与谋划。他没有唤随从，只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偌大的王府中缓步而行。
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拂过他的面颊，稍稍驱散了些许疲惫。月光下的王府，褪去了白日的威严，显得格外宁静。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都在静谧的夜色中勾勒出模糊而温柔的轮廓。他信步由缰，穿过熟悉的回廊，绕过假山池沼，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一处较为僻静的院落前。
院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小小的匾额，上书三个清秀的字——梳水院。
江离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这是云苓独居的庭院。
自她入住王府以来，江离便将她安置于此，给予了最大的自由和尊重，却也……刻意保持着距离。除了必要的探望和事务交代，他很少主动前来。一来是避嫌，二来……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那份深沉而执拗的情意。
此刻，站在院门外，看着门内透出的、比别处更显温暖柔和的灯火，江离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了白日里隋心禀报的、关于云苓主动去将军府寻林晚筝“示威”的举动。当时他心急如焚，只恐筝儿受委屈，如今冷静下来细想，却品出了几分不寻常的意味。
以云苓的性子，清冷自持，聪慧通透，绝非那等会做出如此冲动、幼稚行径的女子。她那般做……更像是一种……刻意为之？
犹豫只在刹那。江离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院门。
月光如水，毫无保留地倾泻进这方小小的天地。院中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只见云苓正背对着院门，站在一丛开得正盛的秋菊旁，手中拿着一把银剪，正微微俯身，细致地修剪着花枝。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长裙，外罩一件同色的薄纱比甲，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几缕发丝垂落在颊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月光勾勒出她纤细而优美的背影，娴静，专注，仿佛与这满院的花影月色融为了一体。
这一幕……何其熟悉！
江离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了数月前的那个……初秋。
那般大好的天气，阳光明媚却不炙热。谷中种满了大片大片的蓝色忘忧花，花开如海，如梦似幻。而花海中央，一个穿着粗布麻衣、却难掩其清丽脱俗气质的少女，正如同此刻一般，安静地修剪着花枝。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来，露出一张不施粉黛却精致绝伦的脸庞，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泉水，带着一丝茫然，一丝警惕，却又纯净得不染丝毫尘埃。
那便是他与云苓的初见。
那时的院中种满了她最爱的蓝色忘忧花。而如今，这王府内的梳水院，虽也遍植奇花异草，秋菊、丹桂、芙蓉……争奇斗艳，却再也见不到那抹熟悉的、忧郁而浪漫的蓝色。
物非人……亦非？
不。江离的目光，落在云苓转过身来时，那双抬起的眼眸上。
月光下，她的眼眸依旧清澈，依旧干净，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深邃，明亮，不掺一丝杂质。时光似乎并未在她眼中留下太多痕迹，那份源自本心的纯粹与通透，未曾改变。
变了的是周遭的环境，是彼此的境遇，是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与……他早已心有所属的事实。
而正是这双不变的、清澈的眼眸，让江离脑中那个模糊的念头，骤然变得清晰无比！
是了！以云苓的聪慧和性情，她绝不会真的、冲动地跑去林晚筝面前做什么幼稚的“宣誓主权”！她那日的举动，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激将法！
而她激将的对象，正是他江离！
她太了解他了。她知道，一旦听闻她去找了林晚筝，以他对筝儿的在意和对可能引发冲突的担忧，他必定会立刻、第一时间赶去将军府！而她故意营造出的那种“对峙”氛围，恰好给了他一个必须与筝儿当面沟通、打破僵局的契机！
结果……她也确实成功了。他那日的急切前往，虽始于误会，却终于与筝儿的冰释前嫌，彼此坦诚……
想到此，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愧疚、感激与深深动容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江离的心脏！原来……她竟是用这种方式，在暗中帮他，成全他！
“云苓……”江离忍不住低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云苓似乎早已察觉到他的到来，并未显得惊讶。她放下银剪，转过身，月光洒在她清丽的脸庞上，映出一抹浅浅的、如同月色般清冷而温柔的笑容。那笑容，一如初见时的模样，干净，纯粹，不染尘埃。
“阿离，你来了。”她轻声说道，语气平静自然，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在此刻出现。
江离走上前几步，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在满院的花香与清辉中对望。
“我……”江离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表达那份复杂的感激。
云苓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语气依旧平淡：“那日去林小姐那里，是我唐突了。希望……没有给你们造成太大的困扰。”
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着他，间接承认了江离的猜测：“我只是觉得……有些话，若无人去捅破那层窗户纸，只怕会结成更难解的疙瘩。你能去找她，好好谈谈，便很好。”
她的语气那般淡然，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江离心中的感动更甚。她将所有的意图都轻描淡写，将那份成全之心掩藏得极好。
“谢谢你，云苓。”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朴素的三个字，却蕴含着无比沉重的分量。
云苓浅浅一笑，摇了摇头，表示不必言谢。
然而，就在这温情脉脉的气氛中，云苓却忽然话锋一转，她抬起眼眸，目光直直地看向江离，那双清澈的眼底，竟泛起一丝极为明亮、甚至带着几分执拗的光芒。她的唇角弯起一个甜美却……无比认真的弧度。
“不过，阿离……”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江离的心上。
“那日我对林小姐说的话里，有一句……倒是真的。”
月光下，她的脸庞仿佛笼罩着一层圣洁的光晕，眼神坦荡而直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
“我的确……喜欢你。”
这突如其来的、毫无掩饰的告白，在这静谧的月夜庭院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震撼。
江离浑身一震，猛地抬眸，对上了云苓那双毫不退缩的、清澈见底的眼睛。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只有月光无声流淌，花香暗自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