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钢铁集团三号高炉正式熄火的日子，是个阴沉的周一。尽管提前数月做了铺垫，但当那巨大的钢铁身躯停止轰鸣，白色的蒸汽不再喷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还是笼罩了整个厂区东区。数百名涉及分流的工人聚集在闲置的料场上，人群躁动，议论纷纷。
秦墨和王哲的车，没有惊动任何人，停在了离料场不远的老办公楼后面。两人下车，都能清晰地听到那边传来的嘈杂声。
“秦书记，还是我去吧。”王哲看着不远处黑压压的人群，眉头紧锁，“情绪不太对，您直接过去，万一……”
“万一什么？工人师傅们有情绪是正常的，换了谁，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说没就没了，心里能好受？”秦墨整理了一下夹克的领子，语气平静，“回避解决不了问题。走吧，听听他们到底怎么说。”
他没有走向事先准备的小会议室，而是径直朝着人群走去。秘书陈默和几位工作人员立刻紧张地跟上。
工人们很快认出了秦墨和王哲，嘈杂声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声浪。
“秦书记来了！”
“市长也来了！”
“正好，让领导给个准话！”
“我们的安置方案到底怎么说？糊弄我们可不行！”
一位五十多岁、脸庞黝黑、身材壮实的老工人拨开人群，走到前面，他是原炼钢车间的副班长，姓赵。他手里攥着一张有些皱巴巴的通知书，声音洪亮却带着压抑的激动：“秦书记，王市长，你们来得正好！这通知书上说，让我们去新成立的物业公司报到，要么就去参加那个什么‘新兴产业培训’？这算怎么回事？我们一辈子跟钢铁打交道，现在让我们去扫地、看大门，或者去学那些听不懂的电脑玩意儿？”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工人梗着脖子喊：“就是！我爸我爷都在江钢，现在说分流就分流，那点买断工龄的钱够干啥？新工作要是没着落，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
人群立刻附和起来，七嘴八舌，担忧、不满、迷茫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秦墨没有拿喇叭，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一个稍微高点的水泥墩上，确保大部分工人都能看到他。王哲和赵学明一左一右站在他身旁。
“老师傅们，工友们！”秦墨的声音不高，但很有力，压住了现场的嘈杂，“我是秦墨。这位是王哲市长，这位是分管这项工作的赵学明副市长。我们今天来，不是来给大家念文件、讲空话套话的，就是来听听大家的心里话，一起商量一下，接下来这条路，怎么走才最稳妥。”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老赵身上：“赵师傅，您的问题提得很实在，一点也不过分。谁不想有个稳定、踏实、还能发挥所长的饭碗？将心比心，如果我秦墨干了几十年的工作，突然告诉我岗位没了，要重新开始，我心里也慌，也得问个明白。”
这几句带着理解语气的话，让现场的火药味稍微淡了一些。工人们都抬眼看着他，想听听这位市委书记到底能说出什么来。
“首先，我给大家交个实底。”秦墨继续说，“江钢部分产线关停，是市场逼着我们不得不做的选择。设备老了，成本高了，产品卖不动了，银行的钱也快借不上了。再不壮士断腕，进行改革转型，最终的结果，可能就是整个江钢都撑不下去，到时候，损失的岗位更多，大家的损失也更惨重。这个道理，我相信大家都明白。”
底下传来一些低声的议论，不少人默默点头。厂里的情况，大家心知肚明。
“所以，改革不是为了砸大家的饭碗，恰恰是为了保住大多数人的饭碗，是为了让江钢这块牌子，能以新的方式活下去，发展得更好！”秦墨语气加重，“至于大家最关心的安置问题，市委市政府定了三条铁律：第一，依法依规，该给大家的补偿，一分钱不会少，马上到位！第二，提供多种选择，绝不是一刀切地把大家推出去就不管了！”
他转向赵学明：“学明同志，你把我们准备的几个具体出路，给老师傅们详细说说。”
赵学明往前站了站，拿出随身带的几张纸，大声说：“工友们，我赵学明给大家保证，方案我们反复研究了很多遍，绝不是拍脑袋决定的。第一，像赵师傅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我们新成立的设备检修公司、技术服务中心急需人才，待遇参照原来水平，只高不低！第二，愿意接受新挑战的，特别是年轻工友，市里联合几家职业院校和新兴产业园区，开设了智能制造、新能源技术等免费培训班，考核合格直接推荐上岗，起步工资就有保证！第三，确实想选择物业、后勤等相对轻松岗位的，我们确保收入不低于本市平均水平，而且‘五险一金’齐全！第四，对有能力、有想法的，市里有创业担保贷款，全力支持大家自己当老板！”
王哲这时接过话头，语气诚恳：“老师傅们，我知道，突然换岗位，换环境，大家心里没底，有顾虑。这很正常。我在这里表个态，政府会跟踪服务到底！每个选择不同出路的工友，我们都会建档立卡，定期回访。如果在新岗位遇到不公，或者待遇不兑现，你们可以直接打我这个市长热线，或者找赵市长，找国资委！我们负责到底！”
秦墨看着逐渐平静下来的人群，尤其是那位赵师傅表情的细微变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提高声音说：“老师傅们，江钢的魂，不在那一两座高炉，而在你们这些老师傅的手艺里，在几十年淬炼出的那股子精气神里！现在，江州要发展新材料、新装备，正是需要你们这股劲儿的时候！请大家相信市委市政府，相信我们一起蹚出的这条新路。困难是暂时的，但只要咱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我坚信，各位工友一定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新岗位，日子一定能过得比现在更好！”
老赵看着手里的通知书，又抬头看了看站在水泥墩上的秦墨，以及他身边态度诚恳的王哲、赵学明，脸上的激动慢慢平复，他深吸一口气，大声问：“秦书记，你说的话，算数不？别过段时间又变卦！”
秦墨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也看着所有工人：“我秦墨在这里说的话，代表江州市委市政府！一口唾沫一个钉！方案细则很快就会张贴出来，每个车间、班组都会组织详细说明。后续有任何问题，刚才王市长说了，你们可以直接找我们！如果到时候我们说话不算数，你们可以指着我的鼻子骂！”
这话说得实在，甚至有点糙，却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工人们中间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不少人脸上的疑虑消散了不少。
“好！秦书记，有您这句话，我老赵信了！我明天就去那个技术服务中心报到！”老赵把通知书揣进兜里，用力拍了拍。
“对，看看再说！”
“政府要是真能做到这样，那还行……”
人群开始慢慢散去，虽然前路依然未知，但最初的对抗情绪已经缓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观望和谨慎的期待。
从料场回来，坐进车里，王哲长长舒了口气，苦笑道：“刚才那阵势，真怕他们听不进去。”
秦墨揉了揉眉心，脸上也带着疲惫，但眼神清明：“工人师傅们是最讲道理的，他们怕的是被糊弄，被抛弃。只要我们拿出真心，拿出实策，把选择权、知情权给他们，把后续保障做到位，再难的事，也能商量着办。国企改革这块硬骨头，最难啃的就是‘人’这一关。今天，算是过了第一道坎。”
他看着窗外缓缓后退的厂区景象，轻声说：“通知国资委和江钢新班子，今晚开会。安置工作必须细之又细，绝不能出任何纰漏。接下来，老城改造那边，估计也有硬仗要打。”
车子驶出江钢大门，将那片承载着几代人记忆的庞大厂区留在身后。车内的秦墨知道，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有些阵痛无法避免，但作为这座城市的掌舵者，他必须确保，在这轮转型中，尽可能多的人能够平稳上岸，共同迎接新的未来。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总是以大方向去行动，无法融入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