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岛的夜晚总是格外宁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入了云海之下安眠。清冷的月光穿透薄纱般的云雾,透过宿舍的玻璃窗,在林床前的地板上投下一片朦胧而柔和的光斑,如同液态的水银静静流淌。
林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迅速入睡。他平躺在床铺上,银灰色的眼眸在黑暗中睁着,倒映着窗外稀疏的星光和那轮清冷的月。他的呼吸平稳,但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过了一会儿,他有些烦躁地轻轻翻了个身,面朝着冰冷的墙壁,将被子拉高了些许。但似乎这个姿势也无法让他安宁,片刻后,他又翻了回来,恢复平躺的姿势,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木质纹路,发出一声极轻极淡、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这声叹息像羽毛般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却格外清晰地传达出一种与他十岁外表截然不同的、沉淀下来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排解的无奈。
“唉……”他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也像是在对自己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语气平稳却透着淡淡的困扰,“……现在仔细想想,当初或许不该和那只脾气暴躁的狐狸有太多牵扯。有点后悔了。”
他的自言自语没有太多情绪的起伏,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冷静的利弊分析,权衡着一段麻烦人际关系的价值。
“老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果然是有道理的。”他继续低声沉吟,分析着维罗妮卡的性格,“她那副样子,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常见的傲娇,但深究起来,骨子里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天生的、难以自我控制的恶劣脾性和偏执。对我这个好歹也算帮了她几次——甚至可以说是救她于水火——的人,态度也是一样尖锐,丝毫不知收敛,一点小事就能引爆。”
他的脑海中闪过白天的画面:她因为成绩排名而情绪失控、眼圈通红地大声指责,又强势地抓着他手臂逼问答案的模样。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得更紧了些。
“而且,好像还特别针对我?只要事情的发展稍微偏离她的预期,不合她的心意,就能气成那种地步,又哭又闹……简直比应对一个明确的敌人还要耗费心神。”他的声音里掺杂进了一丝淡淡的不解和隐约的厌烦,“这种持续不断的情绪拉扯,真的让人疲惫。有时候甚至会冒出‘干脆彻底断绝来往,图个清净’的念头。”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抚过浮空岛边缘的微风,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声。
“……罢了。”半晌,他像是最终做出了决定,轻轻摇了摇头,仿佛要将那个诱人却略显极端的念头从脑海中甩开,“平心而论,那只狐狸本质上倒也不是什么心地邪恶的坏孩子,也还算知道点回报……只是从小被家族和环境宠溺惯了,养成了这副唯我独尊、一点就炸的臭脾气而已。随她去吧,只要不太过分,顺其自然,麻烦死了!”
他的思维开始漫无目的地发散,带上了一点事不关己的、略带戏谑的旁观者心态。
“说起来,还真有点好奇她以后究竟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无形的弧度,“那位未来的‘勇士’,得拥有多么惊人的忍耐力和包容心,才能受得了她这脾气?那可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堪称世纪级的挑战。”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撇了撇嘴,露出一丝嫌弃的表情,“这么一想,我上次在舞会上搅黄了她和那个约克·普朗克的联姻,岂不是无意中做了件‘好事’,帮那个品质低劣的垃圾避开了这个天大的火坑?啧……这算怎么回事,真是讽刺。”
他轻轻哼了一声,似乎对自己这阴差阳错的“善举”感到有些哭笑不得,并不十分满意这个结果。
“总之,太麻烦了,不想再深入牵扯了。”他再次明确了自己的态度,语气坚定了几分,“以后她要是再不管不顾地乱发脾气,我绝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容忍迁就了。把我当成什么了?随叫随到的情绪垃圾桶和免费的私人辅导工具人吗?想想都觉得心累……”
最后“心累”两个字,他说得格外轻,几乎含在喉咙里,却沉沉地坠入夜色中,透出一股深切的无力感和消耗感。
然后,他像是要将所有这些烦人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彻底隔绝在外,猛地一拉被子,将整个脑袋深深地埋进了柔软的被褥和高高堆起的枕头里,仿佛这样就能为自己构筑一个绝对安静、无人打扰的堡垒。
没过多久,在被褥营造出的黑暗与温暖中,一天积累的疲惫终于缓缓压过了纷乱的思绪,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而均匀,沉入了睡梦之中。
……
与此同时,在浮空岛另一端,坐落于贵族区域的伊格尼斯家族宅邸,却弥漫着一种与往日不同的微妙气氛。
维罗妮卡的卧室极尽奢华,远非林的朴素宿舍可比。脚下踩着的是来自东方异邦的柔软厚绒地毯,墙壁贴着繁复优雅的暗纹绸缎,精美的雕花四柱床挂着丝绒帷幔,天花板上垂下的魔法水晶灯即使未全部点亮,也散发着柔和而昂贵的光晕,映照着房间里每一件都价值不菲的摆设。
然而,此刻躺在这间华丽牢笼中心的小主人,却丝毫没有感受到往日的舒适与优越感。
维罗妮卡穿着一身用料考究、触感丝滑的定制睡裙,像个失去灵魂的人偶般,仰面躺在宽大得有些过分的柔软大床上。那双遗传自母亲、漂亮却总是盛气凌人的紫红色瞳孔,此刻失去了所有神采,失焦地、空洞地瞪着上方那装饰着繁复彩绘和金箔、雍容华贵至极的天花板。她从学院回来后就一直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晚餐时也只是机械地动了几下刀叉,对母亲关切(且不满)的询问充耳不闻。
她那对总是机警地转动、捕捉一切声响的火红色狐狸耳朵,此刻也完全失去了活力,无精打采地软软耷拉着,紧贴在她如同火焰般绚丽的红发上,像是被雨水打湿的旗帜,无声地诉说着主人低落甚至有些沮丧的情绪。
房门外,华丽走廊的阴影里,隐约传来被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亲爱的,你快看看维罗妮卡,”这是母亲玛格丽特夫人的声音,语调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担忧和一丝明显的不满,“从学院回来就一直是这副样子,问她什么都不说,就呆呆地躺着。肯定是那个银头发的小平民!难道是他欺负了小狐狸?!自从他出现以后,我们的维罗妮卡就变得越来越奇怪了!上次的舞会也是被他搅得……现在更是……”
“亲爱的,”一个沉稳温和、自带威仪的男声轻轻打断了她,是不灭卿赛弗林。他似乎正透过门缝观察着女儿罕见的失态模样。“别这么说林。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世界和相处方式,我们未必完全理解。”
赛弗林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担忧,反而带着一点……饶有兴味的意味?他低低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揽住妻子略显紧绷的肩膀,温柔却不容置疑地将她从女儿房门口带离。
“我倒觉得,我们的小狐狸,说不定心里还挺在意那个叫林的孩子呢。让她自己安静地呆一会儿,消化一下情绪,未必是坏事。”
“什么?!在、在意?!喜欢?!”玛格丽特夫人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有些尖锐,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强烈的抵触,“这怎么可能!绝对不行!那个来历不明、一点贵族礼仪都没有的平民小子!他哪里配……”
“放轻松,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赛弗林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熟练地安抚着情绪激动的妻子,“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叫林的孩子,确实非常特别,不是吗?我看得出来,他很不一般。他的出现,他对维罗妮卡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虽然方式可能有点……直接,但或许恰恰是对我们女儿的一种……嗯……‘特别’的成长助力?让她有机会接触到不同阶层的人,经历一些挫折,体会一些复杂难言的情绪,这对她未来的成长和心智磨练,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丈夫的话虽然有理,但玛格丽特夫人显然无法完全接受,依旧低声絮叨着对林的不满和担忧。夫妇俩的脚步声和逐渐远去的低语声,最终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然而,房间里的维罗妮卡,对门外父母关于她的这场小小争论几乎毫无所觉。她依旧深陷在自己的情绪漩涡里,无法自拔。
那个银发少年的身影,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几分戏谑,却又仿佛能洞穿人心般的银灰色眼眸,此刻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里反复出现,挥之不去。
“十岁……”
“他竟然……比自己还小两岁……”
“可他帮了自己那么多……舞会上、测试后……”
“自己呢?自己却只会对他乱发脾气……”
“又失控了……根本控制不住……”
“我真是太幼稚、太糟糕了……”
无数个念头、无数个声音像破碎的玻璃片,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地旋转、碰撞,割得她心生疼。
她内心深处其实比谁都清楚,自己很多时候根本就是在无理取闹,是在毫无理由地乱发脾气。但连她自己都感到困惑和懊恼的是,一看到林那副好像对什么都不太在意、有时候又故意说些气人的话、做出些惹人注目举动(比如之前傍晚在操场……想到那个画面,她的脸颊又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烫)的样子,一股无名之火就会“噌”地一下直冲头顶,理智瞬间就被烧得荡然无存,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辞和行动。
可是……可是反过来看看对方呢?一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孩子,表现得却比自己成熟稳重得多。魔法成绩能拿到第一,头脑聪明得能一眼看穿自己的问题,甚至……在那样累人的体能训练后……
一种强烈到几乎让她窒息的情绪混合物——包含着她不愿承认的挫败感、不甘心,以及一丝丝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法忽视的内疚感——像无数坚韧的藤蔓,从心底最深处疯狂滋生出来,紧紧地、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阵阵闷痛,让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她对他那样大吼大叫,毫无风度地指责逼问,甚至情绪失控到差点当场哭出来……而他最后呢?却没有真的甩手离去,反而叹了口气,耐着性子,用她能理解的方式,清晰地给她讲解了那些疏漏之处……
两相对比,自己显得多么可笑,多么幼稚,多么不可理喻!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就是控制不住呢?
巨大的自我厌恶和强烈的懊悔如同潮水般彻底淹没了她。
维罗妮卡猛地翻了个身,将滚烫得仿佛要烧起来的脸颊深深地、用力地埋进柔软馨香的羽绒枕头里,仿佛这样就能逃避开那些让她无地自容的尖锐情绪。她在枕头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带着细微哭腔的呜咽声,声音闷闷的,断断续续,小拳头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
她一遍又一遍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咒骂着自己:
“笨蛋……”
“维罗妮卡……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
“无可救药的大笨蛋……”
“大笨蛋……”
温热的眼泪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悄然从眼角滑落,迅速渗进昂贵柔软的丝绸枕套里,留下深色的湿痕。
这个夜晚,对于一向骄傲自负的伊格尼斯大小姐而言,注定充满了辗转反侧、难以言喻的纠结、深刻的内疚和痛苦的自我审视。骄傲的堡垒第一次出现了裂痕,而从中萌芽的,是一种陌生而酸涩的成长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