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汝言这条线,都察院和锦衣卫早就嗅到了味道,朱翊钧自己更是从锦衣卫都督朱希孝那里得到了关键信息,
才暗示高拱,让漕运总督王宗沐重点留意此人。
后来的许孚远,也是他特意寻由头贬去两淮,目的就是暗中查访。
随行的还有北镇抚司的精锐缇骑,负责在外围调查盐商和士绅动向。
可以说,这次对两淮盐务的发难,是下属暗中调查、上官遥控注视、北镇抚司外围取证,
三管齐下,人证物证都在稳步搜集,就等着用王汝言这个突破口,狠狠撕开两淮盐务的铁幕。
材料多,牵扯广,自然急不得,朱翊钧已反复向海瑞强调,要以“缓而长期”为方针,以王汝言为支点,
以不法盐商为抓手,稳扎稳打地向两淮推进。没想到海瑞一办起案来,还是这般废寝忘食。
李进应了声“是”,却并未立刻退下。
朱翊钧这才想起他原本是有事禀报,摆了摆手:“还有何事?说吧。”
李进上前一步,低声道:“皇爷,孙一正那边……有眉目了。”
朱翊钧立刻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李进:“说下去!”
孙一正这桩事,吩咐下去已有段时日了。
当初查抄冯保家产,朱翊钧本意是让东厂或锦衣卫去办,利索干净。
但为了在内阁手中换取几个关键职位的人事安排,不得已做了让步,承诺不随意使用“厂卫”直接抄家——
当然,朱翊钧私下也怀疑,是不是张居正有些把柄落在冯保手里,才非要拦着不让锦衣卫插手。
最终,这差事落到了外朝顺天府尹孙一正头上。
可这孙一正简直不知死活,竟敢欺君!
第一次抄家,只报上来区区六万两白银,把朱翊钧当叫花子打发。
朱翊钧当即密令东厂牵头,锦衣卫配合,暗中调查孙一正搞了什么鬼名堂。
事情过去一阵,朱翊钧都快忘了,没想到现在有了结果。
李进一五一十地汇报起来:“内臣与北镇抚司的人多方查探,大致有了数目。”
“冯保府邸现银,确实不多,约八万两之数。
但其府中收藏的字画、古玩、珠宝玉器、名贵家具……价值远远超出。”
朱翊钧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地听着。
若非要估算这些难以直接变现的资产价值,调查也不会耗时这么久。
李进继续道:“粗略估算,所有财物折合成银两,总值当在十三万两左右。”
“十三万两?!”朱翊钧气得一拍桌子,
“孙一正!真他娘的是个‘孙’(损)货!”
“湖广的矿税案旧账朕还没跟他算,现在竟敢明目张胆贪到朕的头上!真是无法无天,罪该万死!”
(湖广矿税案发生时,孙一正曾任湖广布政使)
朱翊钧猛地转头,盯着李进,眼中寒光闪烁:“他背后是谁?哪尊大佛给他撑的腰,让他这么不怕死!?”
他要知道,动这个孙一正,会牵扯到谁,自己这个皇帝能不能顺利把场子找回来。
李进显得更加小心翼翼:“回皇爷,背后具体是哪位,尚未完全查清,不过……”
他吞吞吐吐,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不过什么?讲!”
“孙一正在抄没冯保家产后,曾……曾去过元辅(张居正)府上一趟。”
“随后,又给驸马都尉李和府上,送去了整整一马车的‘土仪’。”
“还有……国丈,武清伯府上,他也派人送了礼。”
朱翊钧气息一窒,追问道:“他给张先生送财宝了?”
他心里有些恼火,张居正难道如此不识大体?
自己一再提醒他收敛,他非要等到万历元年再洗心革面?
李进连忙摇头:“据下面人报,元辅并未收受,连人带东西都给轰出来了。
孙一正碰了一鼻子灰,转头就把那些财物……送到了礼部尚书张四维府上。”
朱翊钧脸色稍缓。
张居正只要不公然拆台就好。
张四维……反正此人早已在清算名单上,迟早要收拾。
“那李和呢?又是怎么回事?”朱翊钧的声音冷了下来。
李和是他的亲姑父,宁安大长公主的驸马。
李进迟疑道:“李驸马……亲自接见了孙一正。
据说,孙府尹送去的‘土仪’颇为丰厚,多是珍玩珠宝,大长公主……似乎很是欣喜。”
“好胆!”朱翊钧心中暗恨。
连亲侄子的钱都敢联手来贪墨分润,这些人真是半点没把他这个少年天子放在眼里!
这就是盘根错节的官场!
区区一个抄家贪墨案,水面下就隐隐牵连到首辅(虽未收)、晋党领袖、大长公主、国丈……天知道底下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这还只是京城一隅,远在湖广的那桩矿税旧案,牵扯必然更深更广。
七月就派了御史去查,至今回报仍是“情况复杂,尚在勘查”,他都怀疑下一步是不是要接到查案官员的“死讯”了。
朱翊钧脸色阴晴不定,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
沉默了半晌,他才沉声吩咐道:“李进,去,从内库里挑半块上好的玉环,给朕的宁安姑姑送去。”
“就说,朕虽用度拮据,却也时刻记得骨肉亲情。
听闻姑母近来雅好玉器,朕虽不宽裕,也没有吝惜的道理。”
李进躬身领命,正要退下。
“等等。”
朱翊钧又叫住了他,思忖良久,眼中闪过一丝决断,补充道:“孙一正的事,你去告知元辅。
就说,朕的意思,要让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亲自负责对孙一正的……考成!”
考成法,如今正在两京一十三省逐步推行,由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这等清流干吏亲自去“考成”孙一正,其意味不言自明——
这已不仅是追赃,更是要借考成法的由头,彻底清查孙一正的吏治得失,乃至其湖广任上的旧账!
李进屏息静气,等了片刻,见皇帝再无其他指示,这才缓缓倒退着,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乾清宫的阴影之中。
隆庆六年十一月三日,北风已带上了凛冽的意味。
李贽牵着一头瘦驴,驴车上堆着些沿途讲学换来的土仪和书卷,总算是在吏部规定的最后期限,磨磨蹭蹭地抵达了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