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妙的“平价米”和“三十文红烧肉饭”，像两颗深水炸弹，在京城这片本就不平静的池塘里，炸出了滔天巨浪。
“丰年堂”的钱掌柜，因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被京兆府打了三十大板，罚没了全部家产。其他跟风涨价的粮商，一夜之间，又纷纷将价格调了回来，甚至比原来还低了一两文，生怕成为下一个被王妃“祭天”的倒霉蛋。
而“火凤祥”饭庄门口，每日午时，排队买红烧肉饭的队伍能从街头排到街尾，那浓郁的肉香，几乎成了京城一道新的风景线。
“秦王妃真是活菩萨！”
“跟着王妃有肉吃！”
这样的赞誉，取代了前几日对物价上涨的抱怨，在茶馆酒肆、街头巷尾间流传。苏妙妙的声望，在普通百姓之中，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
然而，这一切热闹的中心，苏妙妙本人，却难得地安静了下来。
她将“火凤祥”平价粮油供应的事情，全权交给了庖丁和几个新提拔上来的、信得过的掌柜。自己则一连两天，都待在王府里，要么在书房翻看一些关于南疆风物的杂记，要么就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对着天空发呆。
她那过于安静的状态，反倒让墨渊有些不习惯。
***
这天夜里，月色如水，繁星满天。
墨渊处理完军务，回到听风阁，却发现卧房里空无一人。他心中一动，抬头看向屋顶的方向。
果然，在那片铺着琉璃瓦的宽阔屋脊上，一个娇小的身影正抱着膝盖，静静地坐着，像一只在月下思考人生的猫。
墨渊足尖一点，身形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旁。他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夜里凉。”
苏妙妙没有回头，只是往他身边挪了挪，将自己裹进那件还带着他体温和淡淡冷香的外袍里。
“我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喜欢找个高的地方待着。”她看着远处皇宫朦胧的轮廓，轻声说道，“我们那儿叫‘天台’。吹吹风，看看楼下的车水马龙，就觉得自己的那点破事，好像也没那么大了。”
【虽然在这里看，没有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只有黑漆漆的一片。不过，这无污染的星空，倒是比我们那儿的清晰多了。】
“你心情不好？”墨渊在她身边坐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也不是不好，就是……有点懵。”苏-妙-妙-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声音闷闷的，“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到底是谁？”
她转过头，看着墨渊，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以前，我觉得我就是苏妙妙，一个从现代社会穿过来的，爱吃爱钱爱帅哥的倒霉蛋。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赚钱，吃好吃的，顺便跟你谈个恋爱。可现在，突然有人告诉我，我可能是什么拜火教的圣女，又可能是什么前朝的公主……我这身份，跟俄罗斯套娃似的，一层又一层，没完没了了。”
墨渊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他知道，她心里积压了太多东西，需要一个出口。
“说实话，害怕吗？好像也谈不上。”苏妙妙自嘲地笑了笑，“我这人，心大。公主也好，圣女也罢，对我来说，就像玩游戏突然发现自己拿了个隐藏的SSR角色卡。震惊之后，居然还有点小兴奋。毕竟这人设，听起来就挺牛的。”
“但是，我怕的是，这个‘苏妙妙’，到底是我，还是别人？”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继承了她的身体，她的记忆，现在又要背负她的血脉和仇恨。那我自己的灵魂，算什么呢？一个鸠占鹊巢的外来者？”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剖析自己的内心。
在北境，为了救孩子，她可以毫不犹豫地燃起斗志。在京城，面对皇帝的阳谋，她可以游刃有余地反击。可当夜深人静，独自一人面对这沉重的身世时，那份属于现代灵魂的孤独和错位感，才真正浮了上来。
***
墨渊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而有力。
“在我心里，”他低沉的嗓音，在清冷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你只是苏妙妙。”
“不是侯府的弃女，不是拜火教的圣女，也不是什么前朝的公主。”
“你就是你。是那个会在我书房偷吃点心，会为了吃顿火锅跟人大打出手，会用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却总能说出最透彻道理的苏妙d妙-。”
他顿了顿，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映着漫天星辰，也只映着她一个人的倒影。
“你的身份，从来不是别人给你的标签。而是你自己的选择，你的言行，你的喜怒哀乐，共同构成的你自己。”
苏妙妙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好家伙，这直男王爷，什么时候学会说这么高水平的情话了？这波哲学辩论，我居然被他说服了。】
她吸了吸鼻子，把头埋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地说道：“道理我都懂……可我还是觉得，我对你不够坦诚。”
“墨渊，”她抬起头，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有一件事，一直瞒着你。一件……可能比我是公主或者圣女，更让你难以接受的事。”
墨渊的心，微微一沉，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你说，我听着。”
苏妙妙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
“你相信……一个人死了，身体里可以住进另一个人的灵魂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墨渊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
“我说的‘穿过来’，不是从城东穿到城西。”苏妙妙组织着语言，试图用他能理解的方式来解释，“我……来自一个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你们这里的故事，在我们那里，都只是书本上的历史。”
“在那个地方，没有马车，有会自己跑的铁盒子。没有飞鸽传书，有能让千里之外的人瞬间对话的‘手机’。女子可以和男子一样，读书、经商、做官……我们把那个地方，叫做‘现代’。”
她一边说，一边紧张地观察着墨渊的表情。
然而，墨渊的脸上，除了最初的惊讶，并没有出现她想象中的惊恐或者厌恶。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眼神深沉，像是在努力理解一个全新的世界。
“原来的那个定安侯府的苏妙妙，在你把我从湖里救起来的那天，其实……已经死了。”苏-妙-妙-的声音，低了下去，“而我，一个来自‘现代’的、也叫苏妙妙的灵魂，就在那个时候，住进了这具身体里。”
“所以，你才会觉得我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因为，我根本就不是她。”
“所以，我才会知道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会做那些你们没见过的菜，会说那些你们听不懂的话。”
“我……”她有些说不下去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墨渊，我就是个占据了别人身体的孤魂野鬼。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妖怪？”
说完这句话，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审判。
这是她心底最大的秘密，也是她最深的恐惧。她可以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却无法不在乎他的。
***
屋顶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夜风，吹过两人衣袂的“簌簌”声。
苏妙妙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就在她以为，他会推开自己，或者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她时，墨渊却收紧了手臂，将她更深地、更用力地，按进了自己的怀里。
“原来是这样。”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恍然，一丝叹息，还有一丝……苏妙-妙-听不明白的疼惜。
“原来，你一个人，背负了这么多。”
苏妙妙愣住了。
他没有问她“现代”是什么样子，也没有质疑她话里的真假，更没有把她当成妖怪。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心疼她。
“我早就觉得奇怪了。”墨渊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缓缓说道，“从你在侯府第一次反抗开始，我就知道，你和从前不一样了。我查过你的过去，懦弱、胆小、任人欺凌。可我认识的苏妙妙，却像一团火，耀眼、热烈，谁也无法熄灭。”
“我曾以为，是那一场大病，让你性情大变。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是换了一个有趣的灵魂。”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苏妙妙，我不在乎你的灵魂来自哪里。我只知道，我墨渊此生所爱之人，是那个在湖里醒来后，对着我龇牙咧嘴，说要让我负责的你。是那个把我的王府，变成了一个大型厨房的你。是那个看似没心没肺，却比谁都活得明白通透的你。”
“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的王妃，都只有你这一个。”
“你的灵魂，既然来到了这里，来到了我的身边，那这里，就是你的归处。”
苏妙妙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那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委屈、不安、惶恐，在这一刻，被彻底抚平后的释放。
她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被完全接纳的、落地的踏实感。
她不再是一个无根的浮萍，一个借尸还魂的异类。
他的怀抱，就是她的根。
“墨渊……”她哭得一抽一抽的，把眼泪鼻涕全都蹭在了他那身价值不菲的王爷常服上，“你……你怎么这么好啊……”
“因为，你值得。”墨渊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
他终于明白了她身上那种独特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疏离感和不安全感，究竟从何而来。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的脑子里，总有那么多天马行空，却又切实可行的想法。
一个来自更先进、更文明的世界的灵魂。
难怪。
难怪她能轻易地搅动京城的风云，难怪她从不被世俗的规矩所束缚。
这一刻，所有关于她的谜团，都有了答案。
“好了，不哭了。”墨渊替她擦干眼泪，捏了捏她的鼻子，“再哭，眼睛就要肿成桃子了。明日还要去‘火凤祥’巡视，被你的那些伙计看到，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本来就是你欺负我！”苏妙妙破涕为笑，捶了他一下，“你把我弄哭了！”
两人在屋顶上笑闹了一阵，之前那沉重的气氛，烟消云散。
苏妙妙将身上所有的包袱和秘密都卸下后，整个人都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她甚至有心情，开始规划起了去南疆的行程。
“对了，既然要去南疆，咱们是不是得带点京城的土特产过去？比如我的独家火锅底料，还有烤鸭？万一那边的饭菜不好吃，咱们也不能饿着肚子探险啊！”
墨渊看着她又恢复了那副财迷加吃货的本性，眼中的笑意愈发温柔。
这才是他的苏妙妙。
无论身世如何离奇，来历如何惊人，她骨子里的那份鲜活，永远不会改变。
而他要做的，就是穷尽一生，守护好这份独一无二的鲜活。
“都依你。”他说道。
夜色更深，两人依偎在屋顶，没有再说话，却比任何时候都更靠近彼此。
他们共同的秘密，不再是隔阂，而是化为了一条最坚韧的纽带，将两个来自不同时空的灵魂，彻底地、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
南疆的风雨，皇权的猜忌，前朝的秘密……
这一切，在这一刻，都显得不再那么可怕。
因为他们知道，从今往后，他们将真正地、毫无保留地，拥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