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巷。
名字便透着不祥。位于京都最破败混乱的西城边缘,据说前朝此地曾是乱葬岗,后来逐渐形成贫民聚居的陋巷,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连官府衙役都鲜少踏足,是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
苏清韫将脑海中那条突兀出现的指令反复咀嚼——“城西,枯骨巷,三更,梆子响三声。” 时间、地点、信号,清晰得不容置疑。这来自“烛龙”的召唤,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在她的心头,既是无法抗拒的诱惑,也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去,还是不去?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旋了一整日。谢珩的警告,皇城司的埋伏,苏府内外的眼线,还有那夜黑影自尽前复杂的眼神……一切都表明,她正身处一个巨大的、多方势力交织的漩涡中心。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然而,脑海中那些庞杂的、关于“烛龙”组织的碎片信息,以及碎玉璜与那地下浮雕的神秘呼应,都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苏家与“烛龙”的渊源,父亲是否也知晓这个秘密?苏家的覆灭,是否与此有关?这些问题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理智。
她需要答案。需要力量。需要在这绝境中,找到任何可能破局的契机。
“烛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看似与苏家相关的线索。
夜幕如期降临。苏清韫换上了一身早已准备好的、最不起眼的深灰色粗布棉裙,用一块同色头巾包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她没有带“鱼肠”,那柄短匕太过显眼,她将其小心藏在了偏房床榻的暗格里。此刻,她身上除了一包应急的迷药和几枚铜钱,便只有那枚紧贴着心口、仿佛与她的心跳融为一体的碎玉璜。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从东侧库房的密道悄然离开了苏府。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雪沫,吹打在她脸上,让她因紧张而发热的头脑稍微清醒。
枯骨巷离苏府并不近,她不敢走大路,只能在错综复杂、肮脏泥泞的小巷中穿行。黑暗中不时传来醉汉的呓语、野狗的吠叫,还有某些角落里隐约的、令人不安的动静。她将头埋得更低,脚步加快,尽量避开所有可能的目光。
越靠近西城,环境越发破败。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和劣质煤炭混合的刺鼻气味。低矮的棚屋挤作一团,偶尔有衣衫褴褛的人影蜷缩在角落,用麻木或警惕的眼神打量着这个深夜独行的陌生女子。
终于,在拐过一条堆满泔水桶的窄巷后,她看到了那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模糊的朱漆写着“枯骨巷”三个字。巷子深处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点如豆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仿佛鬼火。
苏清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了看天色,估算着时辰,应该快到三更了。她找了个避风的墙角阴影,将自己彻底隐藏起来,屏息凝神,等待着那决定性的信号。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寒风如同刀子,刮过巷口,发出呜呜的怪响。远处传来了更夫模糊的梆子声,一更,二更……
她的心脏随着梆子声一下下收紧。
终于——
“梆!梆!梆!”
三声清脆而带着回音的梆响,清晰地从不远处传来,穿透了呼啸的风声!
就是现在!
苏清韫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从阴影中走出,目光锐利地扫向梆声传来的方向。那似乎是巷子中段,一间门脸破败、连招牌都没有的小酒馆门口。
她紧了紧头巾,迈步向那酒馆走去。脚步踩在积雪和污水的混合物上,发出“噗嗤”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酒馆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跳动的灯光,隐约有劣质酒气和烟草的味道飘出。苏清韫在门口停顿了一瞬,再次确认了怀中的碎玉璜,然后,伸手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酒馆内空间狭小,只摆着三四张油腻的方桌,客人寥寥。一个打着瞌睡的酒保趴在柜台上,角落里坐着两个看不清面目的醉汉,还有一个穿着不起眼灰色棉袍、背对着门口独自饮酒的中年人。
苏清韫的进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只有那个酒保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她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独自饮酒的中年人。他的背影看似普通,但坐姿挺拔,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粗大,不像是寻常苦力或酒徒。
她走到柜台边,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烧刀子,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蘸了酒水,在油腻的桌面上,看似无意地画下了一个极其简单的符号——那是她从脑海中那些庞杂信息里提取出的,一个代表着“烛龙”的、古老的火焰缠绕龙纹的简笔。
画完,她便垂下眼,默默“注视”着碗中浑浊的酒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酒馆里只剩下醉汉的鼾声和门外呼啸的风声。
就在苏清韫几乎要以为判断失误时,那个独自饮酒的中年人,缓缓站起了身。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她,只是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然后,步履平稳地向着酒馆的后门走去。
在经过苏清韫身边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手指极其轻微地向下点了点,方向正是她刚才画下符号的桌面。
苏清韫心脏猛地一跳!
是他!
她没有立刻跟上,而是等那中年人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后门的布帘后,又过了片刻,才状似无意地站起身,也向着后门走去。
酒保依旧在打瞌睡,无人理会。
掀开厚重的、带着浓重油烟味的布帘,后面是一条狭窄黑暗的通道,散发着食物馊败和老鼠粪便的混合气味。通道尽头,隐约可见一丝微光。
苏清韫握紧了袖中的迷药,一步步向前走去。
通道尽头是一扇虚掩的木门。她轻轻推开,里面是一个更加狭小、堆满杂物的小院。院中站着一个人,正是方才那个中年人。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张毫无特色的、仿佛街边任何一个小贩都会戴的皮质面具,只露出一双冷静而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审视着苏清韫。
“信物。”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与那夜密道中领头之人的声音有七八分相似。
苏清韫没有废话,从怀中取出那枚碎玉璜,摊在掌心。
面具人的目光落在碎玉璜上,尤其是在那断裂处用血线缝纫的痕迹上停留了片刻,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他点了点头。
“跟我来。”他言简意赅,转身推开小院另一侧一扇更为隐蔽、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木门。
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仅容一人通过的陡峭阶梯,潮湿阴冷,与苏府那两条密道的感觉截然不同,更添几分诡秘。
苏清韫没有犹豫,紧随其后。
阶梯不长,很快下到底部。眼前是一条狭窄的甬道,两侧是粗糙的土壁,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嵌着一盏昏黄的、不知以何为燃料的长明灯,灯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鬼魅起舞。
面具人在前沉默地带路,苏清韫紧随其后,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和某种陈旧香料混合的奇异味道。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一扇厚重的石门。面具人在门前停下,伸出手,在石门一侧几个不起眼的凸起上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按了几下。
“扎扎扎——”沉重的石门缓缓向内打开,露出了门后的景象。
那是一个不算宽敞,但布置得颇为奇特的石室。四壁并非普通石料,而是一种暗沉沉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金属,上面刻满了与碎玉璜上纹路相似的古老符文。石室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石桌,桌上摊开着一些古老的卷轴和地图。桌旁,已经坐着两个人。
一人同样戴着面具,身形魁梧,气息沉凝。而另一人……
当苏清韫的目光落在那人脸上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几乎停止!
那张脸,她无比熟悉!竟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