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刺耳的撕裂声,如同烙印般刻在李晚晴的脑海里,久久不散。南宫陌最后那句冰冷彻骨的宣告——“看来本王对你,是太过宽纵了”——更是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寒意和钝痛。
他走了。
像来时一样毫无征兆,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纸屑和几乎凝固成实质的冰冷空气。高大的玄色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随之抽离,但留下的真空地带,却弥漫着更深的恐惧和茫然。
李晚晴背靠着冰冷的石柱,身体微微发颤,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重新找回了呼吸的能力。她缓缓蹲下身,不是去捡那团被揉烂的废纸——那已经是不可触碰的禁忌——而是扶起瘫软在地、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的紫苏。
“王、王妃……”紫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脸煞白,紧紧抓住李晚晴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王爷他……他……”
“没事了,紫苏,没事了。”李晚晴自己的声音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用力握了握紫苏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丝虚假的镇定,“起来吧,我们回去。”
她拉着紫苏,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片令人心悸的回廊。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深秋的寒意仿佛浸透了骨髓,比之前更甚。
回到她居住的偏院“晴岚苑”,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森严的世界,李晚晴才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紫苏倒了杯热茶塞到她手里,她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却依旧冰凉。
“王妃,这可怎么办啊?”紫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王爷肯定是生气了!非常非常生气!那张脸……啊不,那面具……隔着面具我都感觉要被冻死了!柳公子他……他会不会有麻烦?”
柳文轩……李晚晴的心又是一沉。南宫陌最后摩挲那个名字的动作,以及毫不犹豫撕毁请帖的暴戾,都清晰地指向了这个无辜被卷入风暴中心的人。他会迁怒于柳文轩吗?以他“冥王”的手段和权势,要让一个侍郎之子无声无息地消失,或者身败名裂,简直易如反掌。
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攫住了李晚晴。是她,她的存在,她这尴尬的“冥王妃”身份,才引来了这无妄之灾。柳文轩只是出于礼节,或者一丝旧日的善意,递出了一份邀请,却可能因此招致灭顶之灾。她该怎么办?去求南宫陌?以什么立场?用什么理由?只会火上浇油,让他的怒火烧得更旺。
“王爷……应该不至于……”李晚晴试图说服紫苏,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柳公子是朝廷命官之子,王爷他……总要顾及些影响。”这话说得毫无底气。南宫陌的字典里,几时有过“顾及影响”这个词?
“可是……”紫苏还想说什么,被李晚晴抬手制止了。
“别说了,紫苏。”她闭上眼,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让我静一静。”
紫苏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噤了声,默默退到一旁,却忍不住频频望向紧闭的房门,仿佛担心下一刻那尊煞神就会破门而入。
整个下午,冥王府都笼罩在一片死寂的低气压中。这种压抑并非源于寂静无声,而是源于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氛围。巡逻的护卫脚步放得更轻,眼神更加警惕锐利,如同绷紧的弓弦。仅有的几个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埋头干活,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空气仿佛被冻住了,流动得异常缓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李晚晴待在晴岚苑,一步也不敢踏出。她试图看书,那些熟悉的字句却像游动的蝌蚪,根本无法入脑入心。她想整理草药,指尖却总是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南宫陌那句“太过宽纵了”反复在耳边回响,像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她的神经。宽纵?他何曾对她有过所谓的“宽纵”?初入府时的试探、书房外的杀气、冰冷的警告……哪一样不是他施加的枷锁?难道仅仅因为她没有尖叫晕倒,没有寻死觅活,没有像李明珠那样抵死反抗,就是“宽纵”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荒谬感在她心底滋生。他撕了请帖,是在宣告什么?宣告她是他的所有物,不容他人觊觎?还是宣告她不该有丝毫属于“李晚晴”本身的意愿和社交?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种比恐惧更深沉的寒意。
晚膳时分,这种低气压达到了顶峰。
李晚晴像往常一样,被传唤到主院与南宫陌一同用膳。这本是王府里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也是两人为数不多能共处一室的时间。过去,虽然气氛沉默,偶尔有只言片语的交流,但至少维持着一种表面上的平静。然而今天,从踏入主院膳厅的那一刻起,李晚晴就感觉像是踏入了冰窟。
膳厅很大,灯火通明,长长的紫檀木桌摆满了精致的菜肴,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但所有的温暖都被坐在主位上的那个玄色身影散发出的寒气驱散得一干二净。
南宫陌已经坐在那里。他依旧戴着那副冰冷的银色面具,换了一身同样玄色、但纹路更为繁复的常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冷峻。他没有看李晚晴,只是垂着眼睑,似乎在把玩着左手拇指上一个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玉扳指在他修长有力的指间缓缓转动,反射着烛火清冷的光晕。整个空间静得可怕,只有玉质摩擦发出的极细微的“沙沙”声,像毒蛇在草丛中游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抑。
侍立在一旁的仆役们个个面如土色,垂着头,恨不得将自己变成隐形人。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李晚晴屏住呼吸,尽量放轻脚步,走到自己惯常的位置——离南宫陌不远不近的下首——坐下。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打破这可怕的寂静,引来更猛烈的风暴。
没有人说话。
精致的菜肴在沉默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无人动筷。李晚晴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她低着头,盯着眼前描金细瓷碗里清澈的汤羹,汤面上映出自己模糊而苍白的倒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南宫陌始终没有抬眼看她,只是专注地、缓慢地转动着他指间的玉扳指。那单调的“沙沙”声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旋律,也成了敲打在李晚晴紧绷神经上的鼓点。
就在李晚晴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逼得窒息时,南宫陌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看她,只是拿起手边的银箸,动作优雅地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笋片,放入口中,缓慢地咀嚼。他吃东西的样子很好看,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矜贵,但此刻,这份优雅却透着一种冰冷的疏离和审视。
他咽下食物,拿起一方雪白的丝帕,极其细致地擦拭了一下嘴角根本不存在的油渍。然后,他终于开了口。
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如同深潭表面不起波澜的寒水,却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冷意,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膳厅里:
“琼林宴,听着倒是个雅致去处。”他顿了顿,玉扳指在指间停住,“礼部侍郎家的公子,柳文轩,素有才名,温润如玉,是京中不少闺阁淑女的春闺梦里人。”
李晚晴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握着银筷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来了!他果然提起了!
南宫陌像是没看到她细微的僵硬,继续用他那毫无温度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内容却字字诛心:“王妃今日得他青眼相邀,想必心中……也是欢喜的?”
他微微侧过头,冰冷的银色面具在烛光下反射出一道冷厉的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终于第一次正正地、毫无遮掩地投向李晚晴。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冰冷的审视和一种毫不掩饰的讥诮,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剥开看透。
“毕竟,”他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充满了讽刺,“比起本王这个面容狰狞、性情暴戾、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冥王’,柳公子那样芝兰玉树、谈吐风雅的谦谦君子,才是良配,不是吗?”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利刃,狠狠扎进李晚晴的心口。“面容狰狞”、“性情暴戾”、“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这些外界加诸于他的恶名,此刻被他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冰冷地、清晰地砸在她面前,带着浓浓的自我厌弃和……迁怒?
“本王倒是好奇,”南宫陌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定李晚晴苍白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柳公子那般人物,是如何‘记忆犹新’王妃的‘兰心蕙质’?莫非……王妃在闺中时,便与柳公子……交情匪浅?”他刻意在“交情匪浅”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揣测和暗示。
李晚晴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脸颊却因屈辱和愤怒而烧得滚烫。她猛地抬起头,迎上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眸,清澈的眼底第一次燃起了清晰的怒意,压过了恐惧。
“王爷!”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力量,“臣妾与柳公子,仅在几年前李家承办的一次文会上有过几面之缘!彼时嫡姐刁难,臣妾失态,柳公子不过是出于君子之风,递了一方素帕解围!除此之外,再无交集!请帖之事,臣妾亦是今日才知,何来‘交情匪浅’?更遑论‘欢喜’?!”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着,清澈的眸子里盈满了被误解的委屈和倔强。她可以忍受他的冷漠,他的警告,甚至他的怒火,但她无法忍受这种毫无根据的、带着羞辱性质的猜疑!
南宫陌静静地听着她的辩解,面具后的眼神晦暗不明,看不出喜怒。他指间的玉扳指又开始缓缓转动起来,那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哦?”他拖长了尾音,语气依旧冰冷,带着浓浓的不信,“仅仅几面之缘?一次递帕?便能让柳公子‘记忆犹新’,念念不忘,特意在琼林宴这等场合单独下帖,盛情相邀?王妃这份‘兰心蕙质’,倒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他刻意模仿着请帖上的措辞,语气里的讽刺几乎要溢出来。随即,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冰冷的警告:
“李晚晴,你给本王听清楚。”
他直呼她的名字,带着一种上位者的绝对威严。
“你如今的身份,是冥王妃。是本王的女人。”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这个名头,不是荣耀,是枷锁。它意味着你生是本王的人,死是本王的鬼。外面那些所谓的才子佳人、风花雪月,与你再无半点干系!”
“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他猛地加重了语气,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李晚晴耳膜嗡嗡作响,“离那些轻浮之徒远一点!莫要自降身价,更莫要给本王惹是生非,徒增笑柄!”
他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枷锁,牢牢锁在李晚晴身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和一种被冒犯后的戾气:
“否则……本王不介意让你,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柳文轩,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冥王’手段!”
这番冰冷刺骨、字字诛心的话语,如同冰雹般劈头盖脸砸下来。李晚晴只觉得浑身冰冷,方才涌起的怒意被这彻骨的寒意浇灭,只剩下满心的委屈、愤怒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根本不信她!他认定了她与柳文轩有私!他把她当成了水性杨花、不安于室的浅薄女子!所谓的“宽纵”,所谓的“冥王妃”身份,不过是另一重更精致、更冰冷的囚笼!她所有的解释,在他根深蒂固的猜疑和强大的掌控欲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李晚晴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克制住眼眶里翻涌的热意。她低下头,不再看他,只是盯着面前早已凉透的汤羹,那模糊的倒影里,映出自己惨白而倔强的脸。
南宫陌看着她低垂的头颅和微微颤抖的肩膀,面具后的薄唇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他指间的玉扳指停止了转动,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却丝毫无法缓解他心中那股翻腾的、陌生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暴戾情绪。
她委屈?她有什么可委屈的?
那个柳文轩,算什么东西!也敢把爪子伸到他的地盘上?那封请帖上字里行间的亲近之意,当他看不懂吗?还有她……她当时拿着那帖子,是什么表情?惊讶?一丝微暖?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犹豫?她在犹豫什么?犹豫要不要去见那个小白脸?!
一想到李晚晴可能对另一个男人露出温和甚至欣赏的神情,南宫陌就觉得胸腔里像是有把火在烧,烧得他理智全无,只想毁灭一切!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杀戮,习惯了用恐惧和力量解决一切问题。可面对这种陌生的、让他心绪不宁的躁动,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
他只能用更冷的言语,更强的威压,更明确的警告,来禁锢她,来平息自己心中那股无名的邪火!
膳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精美的菜肴彻底失去了温度,如同冰冷的祭品。侍立的仆役们连呼吸都屏住了,恨不得原地消失。
李晚晴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南宫陌也沉默着,周身散发的寒气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只有烛火在不安地跳跃,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而沉重的阴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几乎要到达顶点时,膳厅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一个压抑着惶恐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打破了这可怕的死寂:
“启禀王爷……宫、宫里来人了。是陛下身边的王公公,说……说是奉旨,前来探望王妃。”